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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江西

年我刚入华东师大,在研究生楼前见到一只募捐箱和一张募捐海报。海报称,数学系研究生某某某因患肝病治疗良久,身体虚弱,急需加强营养,而家又在江西,经济压力很大云云。海报所列理由实际上是这样:某人因病需一笔营养费,因家在江西拿不出这笔营养费,乃请求他人援助。我也恰好是刚从江西来的,对“家又在江西”自然很有体会。但我没想到“家又在江西”竟然可以成为募捐的理由,而且是一经点出大家即可心领神会的强有力的理由。也就是说,在上海,在中国社会,在公众意识中,江西的形象即是穷山恶水、贫病交加的形象。

正当我反复咀嚼“家又在江西”的辛酸滋味时,一位与我一同来沪上学的老乡托人捎来口信:医院住院,嘱我去看他。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无力地握着我的手,侧着脸轻声说:“老兄呀,我不行了。”说完,两滴眼泪分别从鼻梁和鱼尾纹那里流下来。他患的是血液病,因免疫能力减弱,口腔已严重溃烂。他呲嘴让我看看,牙龈几乎烂光,白森森的牙齿无依无靠十分可怕。他每隔一小阵就必须给牙龈涂一次杀菌药。看着他这份无奈,我内心很是凄凉。我不只是为一位老乡伤感,更为贫病交加的江西伤感。

不久,老乡的叔叔和弟弟赶到上海来看望他,老乡的岳父家还托他们带来了一笔钱。我与他们见面,一面唏嘘感叹,一边也为老乡庆幸。我想要是我躺在这个病床上,是很难有人从江西赶来看我的。一位江西农民跑到上海来侍候病人(姑且不说花钱治病),虽不一定倾家荡产,至少当年的生计是要受到严重影响的。而我的父母都是年近七十、靠儿子们赡养的农民,他们的一幢旧房早就分给了几个儿子,已经无家可倾,无产可荡了。我暗暗警戒自己,万勿在上海生病。

我那位老乡是在入学报到约十天(甚至更短)后就发病的,等到他花了国家几万块钱、病情得到了稳定,学校就照章将他退回江西。正当我为他百般惋惜时,我也发病了,不久以后,我医院。

我发病时正在家里过寒假,连日发烧,乡下的医生诊不出究竟,进城看病又没有钱。腊月二十八日,我已卧床数日,很想起床吃顿年夜饭,以给家里人添一份快乐,减一份担忧。但我怎么也爬不起床。这时我只有一个打算:赶快去上海,到上海治病去,否则怕是要死在江西。那时候我已十分虚弱,腿上尤虚。妹妹说我走路就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外甥一样摇摇晃晃,这更增长了我的自怜自哀。

春节刚过,我就天天盼着自己稍有转机,以便有力气独自投奔上海去。没有一个人能护送我,因为穷,因为出不起路费。妻子将我送到九江的轮船上,哭哭啼啼地分手了。我独自挣扎着去上海。船上的两天,我竟然没法按时去买吃的,因为我气喘脚乏,行路不便。我一路饿着到了上海。

年3医院看专家门诊。接诊的专家将我作为危重病人安排到急救科监护病房。等不及护士送来被子,我就一头趴在病床上不想爬起来。一位女医生来记录病情,见我这个样子,满脸焦急与怜悯。六院是由外国人捐助医疗设医院,专门收治危重病人的监护病房,其医护条件更加可以放心。我能带着一口气住进六院,确实深感庆幸。可想起那位江西老乡出院才不久,医院,心中倍加凄凉。

医生开始担心我患的是某种疑难心脏病,后又怀颖我是血液病,有一次全急救科的当班医生在副主任率领下全都来到我的病房,把我的病床围得严严实实,他们仔细地观察问询,并摸遍我的身体,那份郑重和严肃让我吃惊不小。那几天我心中老是萦绕着一些不祥的意象,担心自己气数已尽。

诊断结果终于出来了:结核性胸膜炎、胸积水、肺结核,我和医生都松了一口气。我赶紧给父母写信,像写喜报一样轻松愉快,告知仅有小病而已。又反复给妻子写信,一再嘱她千万别来上海看我。那时她在一家农村中学教书,每月收入仅一百多元。而我们学校研究生食堂的伙食费,每月就需两百来元,医院的伙食费更高,光我一人,已有点吃不起,倘是二人,就肯定吃不消了。我反复说我在这里很开心,其实不知有多想见到家里人。要做穿刺手术时,我按着医生的吩咐跑上跑下,办理各种手续,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医生几次问我,你没有家属陪护吗?明天做手术时也没有吗?我轻声说没有,然后抱歉地笑笑。

我刚住院时,一位朋友的夫人就说:他在江西工作那么多年,肯定是长期营养不良,把身体搞垮了。我同室的病友对我说:你一发病就赶回上海,你这人有脑筋,要是在江西,说不定人已经不行了。——他们对于江西的想像是如此一致。山荒水疲,地薄人穷,经济凋敝,文化落后,人有固步自封、抱残守缺之心,地无除旧布新、起死回生之气,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江西。

年秋季开学才一个月,又一则募捐海报贴遍了华东师大校园内几个繁华区。数学系一位新入学的研究生,由于经济压力太大,课程也重,心情一直很紧张,开学才一月就暴病而亡,连抢救也来不及。那人的父母也是年迈的农民,妻子居家无业,还带着两个孩子。当那家父母和妻子赶到上海来奔丧时,那是如何天崩地裂的痛苦。凑巧的是,这一家人也是江西人,是贫病交加的江西乡下人。那时我妻子随我来沪流浪游学,我们二人的稳定收入是我的生活津贴,刚由每月一百多元涨到每月二百多元,其他生活所需全无着落,完全是衣食不保的贫寒日子。可是我们路过募捐箱时,还是投入了十元钱。据说有关部门为他们募集了一万多元。我想,倘若他们不是江西人,而是江苏浙江或广东福建人,也许就募不到这么多钱,因为他即使遇有灾难,可没有贫病交加的地域形象作烘托,难于激起这么广泛的同情心。

有一位江西老乡,是家里惟一的男孩,从小娇生惯养。读书也很顺利,初中毕业就考上师范(这就摆脱农民命运了),后来又考上市教育学院,毕业不久又考上省教育学院,最后考入复旦大学读研究生。从小县城的一所师范,到大上海的复旦大学,此间距离是如何大如何远,他可以说是拼着老命猛打猛冲许多年才如愿以偿的。

正当他想在专业上发奋努力时,他病倒了。他的问题出在脊椎骨,这病很复杂。医生说非做手术不可,他表示同意,但不准备告诉父母。我想他是受尽呵护的人,甚至不大懂人情世故,他哪能独自承受这么大的磨难。医院去看他,反复对他说,这算是大灾大难了,是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就是再体贴父母,也不好瞒着他们,因为你需要他们跟你共同承受。此后我还不断让别人传话,嘱他手术期间,一定要让家里来个人。可他终于独自承担了这么复杂的手术,尽管他先后几次写下遗书,尽管他内心那样想倾诉生离死别的亲情与哀痛,可他终于还是每隔一定时间,就给家里写一封平安无事的信,即使才从手术台上、从死神身边回来,他也仍然告诉父母说,他过得很好,一切平安。

不是因为他在情感上特别强大,而是因为他最清楚地知道:他家在农村,家在江西。家在江西,意味着你出来以后永远也得不到家里的援手。单从经济上说,家里人成年的积攒,够不上你在大上海一个月的开销,向家里伸手要钱简直有道德上的恐惧感。再说,每一个逃离江西的人,特别是逃离江西农村人,都是代表整个家族到外面开拓生路寻找天堂的,你心里装的是荣宗耀祖的宏愿,身上负的是济世救贫的使命,哪里还有给家里人添麻烦、添拖累的道理。你在外面纵使生病,但你是天堂里的病人,家里人虽然平安,但那是地狱里的平安。你终究是幸运者,终究是强者。这种特殊的身份决定了你只能独自承受一切磨难和痛苦。

我在异乡两次因病住院,其中一次近在县城,可从没一位家里人来看过我。这种经历促成我认识到了自己特殊的身份,和与家里人的特殊关系。那位独自承受手术的老乡,一定是有了与我相同的认识,才突然变得那么坚韧,那么顽强。

我在华东师大前后过了四年。四年间遇上了三次为研究生或研究生家属发起的募捐活动,其中两位研究生家在江西。在我所住的那幢研究生楼里,先后得过重病的人我知道的有四位,其中三位家在江西。我在外面奔波多年,对两句能表明我身份的话感触特深。在江西工作时,我总是对朋友们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朋友们一听就对我有个大致的了解。来到上海后,我常对人说我家在江西,人们常常一听就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家在江西意味着什么,原是大家都心中有数的。有时我禁不住想,其实你知道得远不如我多,好像我这知道得多,有什么值得骄傲似的。

年7月13日,写于北京黄村

原载《自由的歌谣》,文化艺术出版社年版

(我在异乡生活的年头越多,能拿来跟江西对比的东西就越多,因此对江西的感受也就越深。就拿工资这一项因素来说,我年离开江西一家农村中学去上海求学时,已经有12年教龄,离开时的月薪是余元。同寝室一位来自湖南某农村中学的同学,只有5年教龄,他离开那里时月薪是多元,比我翻一番。去年冬天我在北京认识一位年轻朋友,他说年他刚刚大学毕业,在山东一所中学教书,月薪是多元。这个悬殊叫人不大好理解。就在我离开江西不久,一位江西的官员调到山东任职,发现山东的工资比江西高出这么多,觉得很对不起江西的父老乡亲,建议江西工薪层普遍长一级工资。这个故事那几年成为江西各机关的美谈。当时我的父亲母亲和村里所有的父老乡亲,对这个美谈都很有点回避,因为他们不拿工资。)

年3月29日,补记于北京北小河边

摩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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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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