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惊闻老杨去世,感慨良多。我想起昨天碰到老杨的妻子在院里匆匆走过,当时也没有多想。院里有人说,老杨快快地死吧,看把灵团累的。灵团是老杨的妻子,这几年因为伺候病中的老杨,身体憔悴了不少。近几年,听说老杨卧床不起,自己吃不了饭,都是妻子嚼了饭再喂他。因此,过去身高马大的老杨近几年变得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老杨的去世,使我想起我与老杨的相识。
我和老杨相识在年。
那年,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来到原平县城,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去了县文化馆,找到主任老武。中午,杨茂林也来了。我没有带来作品,我的收获只是杨茂林和武主任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的名字,作为业余作者中的联系对象,仅此而已。
杨茂林这个人我早听说过,他也是范亭中学的学生,比我早几届,他家的村子离我的村子也就十几里路。他上中学时就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说《新生社》,得到省里作家们的赏识。
有人说他是赵树理山药蛋派式的作者。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杨茂林,他高高的个子,一脸笑容,很和气,对我们这些后辈文学爱好者也很关照。他在地区文艺创作组工作,这次回来是联络作者,推出新作品。
我这次来县文化馆,还听说申村有两个青年也在写作。不过,看来,要想发表一篇作品,真是比上天还难。因为那个时代,杂志很少,只有报纸上的文艺栏目刊登一些小小说、小戏剧之类的作品,也很少。这一趟来县城,对我的创作信心打击不小,要想从这条路上寻找出路是不容易的。但是,只此华山一条路,这条路走不通,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农村。
后来,有天中午,我忽然接到杨茂林的来信,信中说,省里将要组织扩大和提高文化创作队伍的质量,并组织加工一批基础好的作品,让我在本月中旬以前将我的新作寄去。
这封信激起了我的创作热情,决计写一篇寄去。
几天后,我的一篇小小说写成了,题目是《我的上级》。构思得时间够长,竟整整想了一天,写得也慎重,也整整写了一天。心想,过些时给老杨寄去吧,试试自己的命运如何?
后来,此事竟不了了之,大概是自己技不如人吧!
年,我又见到了作家杨茂林。那天我来到忻县,杨茂林刚从县里回来,他请我一同吃过晚饭,饭后,杨茂林兴致勃勃地教训开我了:你的小说唱的调子太低。
杨茂林拿出他写的短篇小说让我看,我看后觉得不错,是比自己写得更能紧跟形势,但总感到杨茂林写得有些啰嗦。
至于我寄给杨茂林的小说《成长》,杨茂林说他还没有顾上看。当时我写完《成长》后,便用复写纸复写了两份,一份寄给出版社,一份寄给杨茂林,让他看看,提些意见。
这时,杨茂林给我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念书人。上中学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迷上了文学,做起作家梦来。我试着写了一些文章,居然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还挣了几元钱的稿费。我把稿费拿回家去,给了父母。这以后,我的胃口越来越大,试着写起小说来了,中篇小说《县长上任》也居然发表了。当然,我离不开省里的一位作家的栽培。我是个农民家里走出来的山娃娃,身上带着农家孩子那种老实本分的性格。在中学,许多城里的同学们每日在我的球鞋里尿尿,但我总是宽宏大量地说一声“这狗日们的”,就完事了。
高中毕业考大学的那一年,我没考上。平时我学习偏科,只学语文,数理化一窍不通,所以便名落孙山了。后来我当了干部,那时我整日醉心于写小说,而且已经小有名气了。这时,突然来了“文化大革命”。我先前写的小说,幸亏都是紧跟形势的应时作品,什么歌颂大跃进,反对右倾保守,走互助组、合作化的道路,等等。这样,我才幸免于难。
作为普通干部,我只住了半年的学习班,暂时过关了。但是人家知道我会写,于是就拿来许多材料让我写,这个部,那个局,统统全让我揽了。为了表现进步,我也乐意去写。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写材料的能手了,与文学无缘了。
不久,我的儿女们都大了,老婆是农户,两地分居有诸多不便,我是单身职工,人家又不给我分配家属宿舍。经过千努力,万争取,才将我老婆的户口办成了非农户,分了一套窄小的家属宿舍,给大女儿找了个临时工,将大儿子转学到城里,一家人总算是团圆了。但是,事情还没有完,老婆还得出去找工作,调房子,老婆整天磨磨叨叨,嫌我死老实,没本事,看人家谁谁家里家具多好,谁谁会帮老婆炒菜做饭,跟上你这辈子算完了。
我仔细算过,我爱文学爱了二三十年,但是真正用在创作上的时间,加起来连五百个小时都不到。有时,我真埋怨自己命不好,不该娶妻生子。但是,正像人常说的那样,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在我们这个社会,不结婚,好像又不为世人所理解。
于是我总结了两句话:家庭是事业的坟墓,孩子是天才的死敌。
我得了胃病,不思饮食,神经衰弱,外加痔疮,不能坐椅子,夜里睡不好觉,背上奇痒难熬。妻子给我定了牛奶,让我滋养身体。我也有了自己的书房,夜里十点后,可以潜心写作了。但此时脑子里像浆糊一样搅成一团粥,那惟妙惟肖的形容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停笔想半天,想起来的总是一些词不达意的语言。我还常写错别字,常出现笔误。自来水笔也来凑热闹,不是不下水,就是一洇一片。而近年来,文学作品的水平一年比一年高,人们的欣赏水平也一年比一年高,文学爱好者也一年比一年多,编辑部的稿子也一年比一年垒得高,我这种山药蛋派的小说也一年比一年不吃香,文学新秀们的巧点子也一年比一年出手不凡,甚至还有会偷的,抄袭的。
自己殚精竭思,熬眼巴苦写成的小说,总是被编辑部一张退稿签就枪毙了,我一接到退稿,心里那个滋味呀,是很难用语言形容出来的。有时候,省里几个文学杂志看在我老嘴老脸的面子上,照顾我,给我发表一二篇小说,当然也引不起大家重视,过些日子,就被人们忘记了。
看来,人过三十不学艺,我不得不服老了。只好搞点通俗的创作谈,指导文学爱好者们去实践,让他们踩着我的肩膀往上走,我是江郎才尽了。
…………
我与杨茂林一直谈到晚九点,我才告别,去了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回家。那年月没钱住店,而回原平的车是在后半夜到站的。
我坐在火车站候车室内的椅子上等车,身边有几个乞丐被火车站里的穿蓝警服的人赶走了,这个时代的气氛也太紧张,警察竟连戴眼镜的我也盘问了半天,幸好我买了回家的车票,这才没有被赶出候车室。我是个农民,土里土气的,自认为戴上副眼镜就显得有教养有文化,可我不近视,所以我买了一副平镜,出门时戴上,装斯文,好像地位也高了一些。
不久之后,我收到县文化馆的信,让我去取我今年前半年写成的中篇小说《成长》书稿,这是杨茂林看过后,托县文化馆送还给我的。
我到县文化馆,娄馆长取出杨茂林托他转交我的小说稿《成长》,书稿中夹着杨茂林给我的退稿信,只见信中写道:
成立同志:
你好!
读完你的大作《成长》,有一些粗浅的看法,跟你谈谈。
这部作品,通过知识青年在农村三大革命运动中锻炼成长的故事,歌颂毛主席指引的革命化道路。题材是新颖的,主题是积极的。语言明快、流畅,富有生活气息,写景状物细腻逼真。但存在几个问题:
一、所谓主题是积极的,是从你的总的意图来看。严格说来,主题思想不够鲜明、深刻。你写孙亚芳同志的成长究竟要说明什么?是侧重说明她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吗?还是说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比较模糊。因此,根据主题思想的重要选材、剪裁、设计人物、情节,也就做得不够了。主线应该是知识青年的成长,但实际上是杂七乱八什么都有,什么也没写透。
二、关于中心事件和矛盾冲突。要结构一部中长篇,最好选择一个便于展开的中心事件和贯穿全篇的矛盾冲突,这样写来才能波澜起伏而又紧凑、完整。当然,完全围绕主人公的经历和成长来写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总还是要有一些中心事件,有一些贯穿的矛盾冲突。你这部作品里涉及的生活面很广,可就是缺乏一个中心事件和贯穿全篇的矛盾冲突,显得故事比较松散、零乱。
三、关于塑造英雄人物。第一号英雄写成知识青年,而又是从她入村写起,是有一些问题的。你即使把她的起点写得再高,她总是个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她总有缺点、弱点,正在不断成长,弄不好会写成中间人物,而很难使她高大完美。担负教育使命的贫下中农及基层支部的领导者,是生活的主人,也应该是文艺作品的主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应该把他们“降格”成次要人物的。如果你写的是经过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又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作为,那么让知识青年当第一主人公也是可以的,贫下中农自然也可以处理成次要人物。从你的作品中看,孙亚芳是第一主人公,但不够高大丰满,也没有写出她为什么高,老支书等贫下中农则写得没有血肉。
四、关于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显然,你是没有考虑这个问题的。文艺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是你的作品却是太现实主义了(或者说有些地方是自然主义,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如对流氓的描写,乌七八糟,不堪入目。
五、整个作品情调较低,体现时代精神,时代风格很不够。
综观上述情况,可以看出,你平时比较注意观察生活,艺术感受能力也较强,读得文艺作品不少,语言表达能力也较好,说明你是有一定的生活基础和写作基础的。但是,同时也可以看出你对政治理论,文艺理论学习得很不够,对样板戏三突出创作原则研究得不够,思想水平、政策水平上不去,艺术格调陈旧,对塑造英雄人物和组织矛盾冲突还欠功夫。因此,《成长》这部小说对于你积累素材和练笔来说,目的是达到了。但距离成功还较远。要改,得重新学习,大改,而且得一改再改。
根据这个情况,我建议你好好学习一下十大文件,学习几个样板戏及其评论文章,首先提高政治思想和改造旧的文艺思想,彻底肃清旧文艺思想的影响。在生活中,要当一个先进社员,要发现新生事物,多向先进人物学习,继续积累写生活(着重是积累新生活)的经验。然后,多练习写些短篇。如有决心,长的也可以搞,但要首先立好大架子。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是会给人民一定的贡献的。
致
敬礼
杨茂林
十月二十五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写成了中篇小说《成长》。我呕心沥血写成的作品,竟这样因调子低、自然主义、没有时代气息而被同乡作家杨茂林判了死刑,我失败了。
后来,我有幸考上了一所全国最烂的大学,毕业后到城里上班,后来和杨茂林住在一个院子里。
杨茂林七十多岁时,突然腿不能走了,先还能拄了拐杖在楼下脚擦着地走,走着走着,腿一软,就摔倒了,自己爬不起来,得别人帮着才能爬起来。后来我见杨茂林在楼下坐在轮椅上,他妻子推着他走。再后来,就不见他下楼来了,听说他不能下楼了。再后来,杨茂林夏天就回他的乡下老家住,儿子给他把老家的房子翻盖成新房,杨茂林回到老家后,妻子推着轮椅让他在院子里晒太阳,邻居们也来串门子,和他说话。他如果在城里的楼上住,楼里没有电梯,他就下不了楼,晒不上太阳,也很少有人去他家串门说话。
到冬天,杨茂林在老家生炉子取暖不方便,便又回到城里来住。
有一年春节后,我和一个同伴去看杨茂林,当我们上了楼梯后,只见杨茂林家的宿舍门半开着,也没有装防盗门。这个年月,一般人家都装上了防盗门,平时门都关着,门上有个门镜,有人敲门,里边的人则从门镜里看外面。
我推开门后,只见杨茂林正坐在客厅里吃饭,胸前挂着一个布牌牌,嘴里的涎水不时地流下来。他已经不会说话了,只能看着我张开嘴傻笑,或是简单地发出啊啊的声音,说不出完整的音节来。
杨茂林吃完饭后,他问妻子要了几张纸,便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我看。
只见上面写着:我不能说话,但是我的思维是正常的,去年我在老家住,还写了三个短篇小说。你的闺女长大了没有。
我和杨茂林的妻子说:他还能写小说?他还记着我闺女?
杨茂林妻子说:他就是开了这一窍了,前几天,市报社有个编辑来看他,还拿走一篇小说,说要发表。
坐了一会儿,我和同伴出来后,同伴说:这人呀,有时候争强好胜一辈子,最后也是一场空。
我说:你说得对。但有时,这人也得有股争的精神。
这一年,杨茂林七十八岁。他说,他得的病和霍金是同一种病——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老杨的妻子说:咱得个病也和人不一样,人家霍金有名有钱,咱凭什么和人家得一样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