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欣来犯案,单四嫂打起了两副算盘,现在看来,这两副算盘都要落空了。离婚以后,她最羡慕的女人就是王秀满,因为她摊上了个好男人。辛七杂的仗义和忠诚,是单四嫂迷恋的。如果在旧时代,辛七杂娶她做妾,她都情愿,在她心目中,这样的男人的肩膀,是担得起两个女人的。王秀满不在了,单四嫂想成为屠宰场的女主人。但她给他买的帽子,居然没见他戴过一次。而且她听说,辛七杂与人私下聊天时,曾说金素袖这个女人不简单,可见他心底是有她的。单四嫂打的另一副算盘,针对着安雪儿和单夏。她听说有些精神疾患者,一旦结婚,就会奇迹般好转,早想为儿子娶一门亲。她想到了安雪儿,她身体有缺陷,正常男人不会找个小矮人,单夏却可以。可安雪儿精灵古怪,人人都当神供着,单四嫂哪敢提亲。辛欣来强奸安雪儿,她觉得好时机来了,安雪儿失身后会一夜贬值,能与儿子相提并论了。谁料她怀孕了呢!
南市场的业主们,一上午都在议论安雪儿怀孕的事情。有摊主说以后不能让她白吃了,因为她肚里怀个孽种!纵容她吃,就是犯了包庇罪。有店主说,以后安雪儿来吃饭,不能把菜给她往好了做,要弄成猪狗食,让她难以下咽,不能让辛欣来的种子,在好土壤里成长!当然也有好心人,认为安雪儿怀孕是好事,绣娘有了第四代,利于她康复;辛七杂有了孙子,能缓解他的丧妻之痛;而安雪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养老有保障了。只是他们想象不出,她生下的孩子会有多大?有人说有巴掌大就了不起了,有人说会有筷子那般长,还有人说以安雪儿现在的生长速度来看,孩子不会小了,起码得有辛七杂的大脚那般大。单四嫂听大家议论安雪儿肚中的孩子,心如刀绞,那一上午她总是找错钱。多找给人家的,人家想着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会还给她;少找给人家的,一看她精致的打扮,认为她心肠坏了,毫不客气地讨要,令她难堪。所幸这一上午她都没看到单尔冬,她没卖完煎饼,就收摊儿了。
单尔冬脱离老魏后,一直把陈美珍送到她南市场的办公室。
陈美珍的办公室,装扮得跟她一样,俗气热闹。窗台是明黄色大理石的,墙裙是酒红色的,地砖是黑白格的,像是棋盘。明明大白天,可她进屋就开灯,炫耀那盏硕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办公室中央的红木老板台上,摆着各类饰品,玉白菜,琉璃发财猫,水晶地球仪,泥塑财神等。陈美珍落座后,先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帖消毒湿纸巾,擦过手,再取出一瓶补水露,说是秋风硬了,这一趟走,吹干了皮肤,冲着脸一通喷;最后她摸出一个琥珀色香水瓶,一边朝腋下喷洒,一边对单尔冬说,这是最新型的夏奈尔香水。
陈美珍折腾完,示意单尔冬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她可帮他采访到林大花,但他得帮她个忙。
陈美珍拿起桌上的笔,在台历簿上乱写了几笔,然后抬起头,竖起手中的笔,说她丈夫和女儿都上过报纸,只有她不为外人知晓,而她把南市场经营得有声有色,业主们没有不说她好的,她想让单尔冬帮自己找个好记者,来龙盏镇采写她,让她登上《松山日报》。
单尔冬说写你,你哥哥跟报社打声招呼,他们会派最好的记者来的,何至于找我?找我的话,不管谁来采写,这属于有偿通讯,要收费的。”
“自打唐眉的事情上了报纸,我哥说唐眉带着同学过日子,不找对象,是被报纸害了,我哪敢跟他提这事儿!”陈美珍说,“钱我不在乎,你找个好记者就行。还有,文章发表时,要配发我的单人照片。”
单尔冬说那是一定的。”
陈美珍拉开抽屉,取出一条软中华香烟和一条鹿鞭。香烟是她给单尔冬的,鹿鞭则是给陈金谷的。她说哥哥最近在电话中总说腰疼,估计肾亏,她特意从古约文乡的鄂伦春人手中,买来了野鹿的鹿鞭,给他补补。她说最近去不了松山,邮寄不安全,托别人捎,又怕被贪心的人用养殖的鹿鞭给掉包了。
单尔冬感激她这份信任,接了鹿鞭,当然,也接过香烟。这样陈美珍给烟婆打了个电话,先说她这个季度卫生监督得好,奖励她五百块,再说单尔冬要采访林大花,请她配合一下,烟婆虽不情愿,还是答应了。
单尔冬离开时,畴蹲片刻,求陈美珍对单四嫂多加关照。陈美珍挺胸拍了下桌子,高声大气地说:“龙盏镇人谁不知道?只有一个业主在南市场做生意,我是免收摊床费的,她就是你过去的老婆,还用你嘱咐?”
单尔冬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红了脸。
第二天晚上,他如约去了烟婆家。
单尔冬之所以晚上去,是因为烟婆告诉他,林大花在这次事件中受了刺激,以前她怕黑,现在却怕白。白天时她蒙头大睡,夜色漆黑时,她则像夜游的动物,眼睛亮起来。
王庆山是单尔冬见到的龙盏镇故人中,唯一不见老的人。非但不见老,还显得年轻了,足见烟婆多么的会伺候男人!王庆山面色红润,皱纹很少,眉毛还是漆黑的,唇色不像以前泛紫,而是石榴红色。他在穿着上也比烟婆好,灰色毛呢裤子’黑衬衫上套着羊绒背心,见了单尔冬,他寒暄几句,就去后屋摆扑克牌了。
林大花住的西屋没有开灯,借着灶房走廊的光,单尔冬看见她坐在窗下的板凳前,一袭黑衣。单尔冬知道这光线不能做笔录,悄悄打开了录音笔。
“你常去部队给战士们拔火罐吗?”这是单尔冬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没去几趟一-”烟婆在一旁抢答,“她听安大营说部队上一些南方来的兵,受不了咱这儿的风寒,腰背疼’大花跟我学会了拔火罐,心眼好,就去给他们拔寒气,算是拥军吧。谁想到这次献爱心,回来的路上出了事呢!”
“你每次去,都是安大营接送吗?”单尔冬又问。
“以前是她自己去的,这次赶巧大营回来看绣娘,顺道带了她。”烟婆说。
烟婆一直代答,引起了单尔冬的怀疑和反感。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想和采访对象单独聊聊,烟婆这才离开西屋。不过她在灶房找活干,监听他们的谈话。
林大花显然有备在先,不等单尔冬发问,主动陈述事发经过,她去部队给战士拔火罐,归来途中,遭遇意外时,安大营全力将她推出驾驶室。她说她上岸时,那辆车落日似的,沉下去了。
单尔冬在她讲述时,一直悄悄观察林大花。虽然他看不清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但能看见她坐得不稳,像飘忽的风筝,双手颤抖得尤其厉害。
“在出事之前,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单尔冬问。
“他什么也没说一”林大花答。
“他开得快不快?”单尔冬又问。
“那你得问老鹰了。”林大花满怀抵触地说,“我坐在车里,感觉不到快慢,老鹰在天上,它看得比我清楚。”
她的回答,令单尔冬惊愕不已,他追问一句:“你看见天上有老鹰?”
林大花说:“我看见老鹰在云彩里做窝呢一”单尔冬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烟婆借着送茶的由头,又回到西屋,说也合该大营倒霉,车坠在那段江里!这几年三村人挣钱挣红眼了,榨油坊一年比一年多。盖房得用沙子吧,那段江的沙子好,家家都雇挖沙船去那儿挖沙,结果挖出了个吃人的大坑!”
单尔冬知道面对这对母女,自己采访不到有价值的东西。而有价值的东西,在这类文章中,往往也不能人笔。只要见到当事人,文章就好组织了。他觉得是结束谈话的时候了。
单尔冬起身离开时,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出事后,你怕白天?”
林大花沉默着,单尔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谁知他出门的一瞬,林大花突然抽泣着说:“我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
单尔冬怔住了,因为他此番归来,也是同样的感受。他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脸,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他希望龙盏镇没有黎明,一直在黑夜中!
烟婆和王庆山把单尔冬送出门。
烟婆嘱咐说别把俺家大花写得太好了,她受了刺激,以后不去部队给战士拔火罐了。”
单尔冬说明白。”
王庆山说别写她现在喜欢黑夜,要不耽误孩子找对象。”
单尔冬说放心。”
王庆山点了一棵烟,递给单尔冬。在那个家,他也就做得起一棵烟的主儿吧。
单尔冬叼着烟,来到西南角他和单四嫂住过的旧屋前,看了半晌屋内陌生的灯火,怅然离开。路灯虽亮得少,但明月照亮了龙山,每一条路都像不能遗忘的往事一样,清晰人目。单尔冬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单四嫂的情景。单尔冬兄弟四人,他的大哥三哥和父母在冬青镇,他和二哥则在龙盏镇。二十多年前,盛夏时节,媒人为了给单二介绍对象,将她从秀木镇领来。单四嫂父母早逝,在叔父家长大,姉婶看她不惯,想早点嫁出她。她黄黄瘦瘦的,长脸,高颧骨,小眼睛,微微下垂的唇角,梳两条潦草的麻花辫,不爱说话。单二看她一眼,就说她长着张苦瓜脸,辫子都梳不利落,不像是能持家的,一个劲摇头。可单尔冬却对她动心了,那天她穿白衬衣,黑裙子,粉红的塑料凉鞋,素净而鲜亮,惹人怜爱。单尔冬娶了她,捶取了她的芳香,最终却抛弃了她。单尔冬离婚时,父母巳逝,不然会被他气死。而单二在单夏脑壳出了问题后,怕单四嫂孤儿寡母的遇到难事,拖累于他,举家搬到冬青镇去了,从此不再认他这个弟弟。
单尔冬连夜赶出了那篇稿子。黎明时分,他走出客栈,来到北口。晨曄微露,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条老眼昏花的狗,偎在一座破败的门楼前,有气无力地对着他哼哼两声。他在路过与石碑坊相邻的院落时,听见了钟摆一样有条不紊的哒哒声,知道那是驴在拉磨。北口拉磨的人家,除了老魏,就该是单四嫂了。单尔冬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呼吸困难,他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含服了几粒,这才颤抖着走进院子。
白的磨盘在转,磨身漫溢着玉米金黄的汁液,好像磨盘流出的泪;蒙着黑面罩的黑驴也在转,它把院子的泥地踏出一圈深深的凹痕,远远一望,像只愤怒的眼,瞪着单尔冬。一个穿海蓝色条绒衫的青年,挎着只铁皮桶,跟在黑驴身后,侧身往磨眼填着泡好的玉米粒。他漆黑浓密的头发,黑红的脸庞,毛茸茸的小胡子。听见脚步声,他别过头来,单尔冬看见了一双明净的眼睛,就像多年前他看到的单四嫂的那双眼睛一样!这样的眼睛,对他来说就是生命中的黑夜。单尔冬在心里热切地叫了声“儿子一一”,将怀揣的一万块钱丟在地上,跌跌撞撞走出院子。
一个星期后,单尔冬的文章见报了。龙盏镇人传阅那份报纸时,都骂他胡诌。他在里面虚构了不少情节,如老魏说安大营帮他挑过豆腐担子,葛喜宝说安大营救过一只受伤的白鹤,绣娘说安大营为了给战友们补衣服,特别在探家时跟她学习缝纫,林大花说安大营为学校义务修过桌椅。最离谱的是红日客栈的老板娘说,她给安大营介绍了两个对象,安大营都说他驻守边防,绝不考虑个人问题。龙盏镇人透过单尔冬的文章,第一次发现,原来印在纸上的字,也有谎言啊!他们咒骂单尔冬,也就三五天,因为很快传来消息,单尔冬中风了!他医院,便不管不问了。人们同情他,说他遭了报应,原谅他笔下的文字了。毕竟那些应景的文字,说的也都是安大营的好。
11旧货节除了斗羊节,龙盏镇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节日,
就是旧货节。斗羊节在端午,旧货节则在秋收之后。
不叫辛开溜,还没有这个节日呢。
十六七年前吧,秋末的一个日子,辛开溜收完前后园子,归置农具时,发现多年不用的犁杖太占地方,灵机一动,把犁杖扛在肩上,到小商小贩聚集的南市场去,想跟人换一把钐刀。他住的泥草屋,年头久了,时常漏雨,他想转年夏天给棚顶苫点干草,打草的钐刀是必不可少的。辛开溜想用犁杖换钐刀的消息传开后,迅速启发了农人们,他们兴冲冲地回家,把富余或闲置的农具也扛过来,换自己需要的。就这样’犁杖换钐刀,镰刀换耙子,镐头换锄头,人们在瑟瑟秋风中以物易物,补充了农具,也收获了快乐。第二年秋末,旧物交换不仅限于农具了,家具、炊具也进了交易集市,箱子换柜子,太师椅换饭桌,碗架换炕琴,茶壶换暖水瓶,洗脸盆换铝皮闷罐,瓷盘换酒盅,品种越来越丰富,旧货集市就此兴起。而到了第三年,旧物交换范围再次扩大,衣裳鞋帽、家居和学习用品也登台了。花衣服换布鞋,裤子换围裙,花瓶换烛台,镜架换铅笔盒,帽子换手套,储蓄罐换针线盒,甚至铅笔换橡皮,绑腿换头绳,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唐汉成和陈美珍一开始很反感这种交易,认为影响南市场的形象,说是都商品经济时代了,以货易货太落后了。但这种已形成规模的集市,谁都无法取缔,因为它已深人人心,悄悄演变成龙盏镇人的节日。镇政府只能顺势而为,每年秋末,在南市场举行旧货节。
旧货节哪天开始,取决于辛开溜。他带着旧物出现在南市场,便是为旧货节无声剪彩了,人们就可以拿出家里的旧货来交换了。旧货节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这要看人们交换的旧货的品种是否丰富,当然,还得看天气。有时头天阳光灿烂着,次日雨雪交加,旧货节一天也就结束了。有时连日晴朗,人们交换旧货的热情不减,它就相应延长两天。这个节日给龙盏镇带来了和气,也带来不少麻烦。比如东家的茶壶上了西家的桌子,这茶壶比以前伺候的鲜亮,东家就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旧物有了好命运,与西家说话就是温柔的;可如果李家的脸盆被王家换来做鸡食盆了,李家就觉得王家没把他们当人看,见到王家人,会吊起脸子。最要命的是那些记性差的人,明明把旧物交换出去了,可是看到别人戴自己的帽子,别人扛的耙子原来是自家仓房的,别人家晒米的簸箩以前在自家院中,别人家挂在树上的鸟笼,原是自家孩子提着的,便疑心人家偷了东西,去派出所报案。所以一到旧货节,派出所就会派两名警察来南市场,除了维持秩序,调解人们易物过程中的纠纷,还不断提示大家,可得记好了,你换出去的东西,是泼出的水,嫁出的女,跟你没关系了!
唐汉成忌讳辛开溜的逃兵身份,所以外来人在旧货节期间来到龙盏镇,问起它的来历,他只说是自发的,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为了淡化辛开溜在这个节日的光环,他甚至指使别人,每年秋末,早早携了旧物去南市场的集市。可是很奇怪的,谁都没辛开溜有号召力,只有他现身,人们才接二连三奔向那里。龙盏镇人平素瞧不起辛开溜,但每年的这个时刻,他们对他却是尊崇的。
辛开溜拿到旧货节用于开市的旧物,年年不同。头一年是犁杖,转年是一把锤子,第三年是一只水桶,到了第四年,是一条长凳。总之,他每年拿来的旧物,都能换出去。他到手的旧物,往往与众不同。他用长凳换来一根马鞭,而他并不养马;他用桦树皮米桶换来一把口琴,而他并不会吹口琴。最有趣的是,他用一副扑克牌,换来一张泛黄的年画,贴在炕琴的侧壁上。
人们以为辛开溜的孙子犯案在逃,他今年没心情过旧货节了,可是中秋次日,太阳刚冒红,屋顶的霜还没融化呢,辛开溜就出现在南市场了。他打扮怪诞,上穿土黄色的打满补丁的小翻领衣服,下穿一条黑色薄棉裤,脚上套着笨头笨脑的大头鞋,戴一顶有帽檐的六角形灰布帽,拎着一篮黑漆漆的煤!
葛喜宝去红日客栈上工的路上,第一个看见辛开溜。他揉着因伤风而不畅的鼻子,说您这衣裳这么多的补丁,怎么着?想回到旧社会啊。”
辛开溜抖着白胡子,振振有词地说补丁是衣裳的花瓣,每个花瓣都有故事,你懂个屁!”
受了奚落的葛喜宝没有恼,转而攻击他的帽子,“您戴这帽子,道士不道士,士兵不士兵的,什么玩意儿啊?”
“哼,没这玩意儿,就没你们今天的太平日子!你还想在这揉鼻子?门儿都没有!”辛开溜气咻咻地放下篮子,正了正帽子。
葛喜宝捏着鼻子说敢情我这鼻子,是你帽子的儿子?它们哪世结的孽缘呢。”葛喜宝苦笑着,去红日客栈了。
太阳出来了,霜化了!霜化在屋顶,屋檐流泪了!霜化在树上,枯枝败叶宛如披挂了珍珠,熠熠闪光了!霜化在土路上,土路就成了印泥,而脚做了印章,在路上留下各色足迹一人的,以及鸡鸭鹅狗的。霜后的空气异常清冽,仿佛含着冰碴,这是飞雪到来的前兆。
旧货集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对辛开溜的行头好奇,纷纷凑过来。任谁问他,他只是仰头望天,不置一词。等到正午时分,易货达到高潮,他才当着众人,讲起衣服帽子的来历。
他说这顶帽子,是他在抗联队伍打鬼子时戴的,他是低等兵,一直剃光头,所以喜欢帽子。这样的帽子他戴过三顶,一顶在急行军时,被风吹落悬崖了,一顶被炸弹炸飞了,最后只剩这一顶。
三村的李来庆,因为斗羊节上给对手的羊喂泻药,被辛开溜揭发了,弄得妻离子散,对他一直怀恨在心,赶巧他扛着一口水缸来到集市,听到辛开溜这么说,他啐了口痰,说你娶了个日本老婆,还敢说自己打过鬼子?骗谁呢!”
辛开溜不理他,接着说衣服。他说衣服是日本鬼子穿过的军服,战利品。抗联队伍给养不足时,就穿它。他穿这件衣服在密林穿梭,被刮得千疮百孔,所以补丁多。这回不但是李来庆对衣服生发了疑问,其他人也都撇嘴,说我们的队伍,怎么会穿鬼子的军服?瞎说!
辛开溜被质疑声包围,可他泰然自若,声言帽子和衣服是他的宝贝,黄金宝石都不换,他穿戴来,不过是让大家开开眼,他要换出的不是它们,而是煤!
他要用一篮煤,换来一匹马,而且指名要鄂伦春马!
大家认为他疯了一从装扮到他的言行。
为了保护森林,松山地区近年来实施“以煤代木”工程。也就是说,传统燃料木袢子,被燃煤取代了。烧木拌子时,家家烟囱冒出的烟,如晴朗的云朵,轻盈雪白,洋溢着淡淡的草木灰香气。而煤则像臭屁精,燃烧时冒出黑烟,气味难闻,污染空气。谁都知道唐汉成爱惜环境胜于一切,为了减少煤尘的危害,他多方筹措资金,将龙盏镇大部分区域实施集中供暖,取缔住家的小锅炉,建起两座锅炉房,一座在东南岗和西南角之间,一座在西坡。只有北口,由于房屋破旧,且不规整,难于改造,就把它抛除了。所以北口的人家,虽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做饭使上了煤气灶,但人冬取暖还得生火。唐汉成不许北口人烧煤,让他们烧袢子,因而北口的烟囱,飘出的烟仍是轻灵芬芳的。
辛开溜因为在山中烧炭,他家的炉膛吃的就是炭。不过炭不抗烧,三九天时,他还是烧袢子,袢子火硬,散热也快。可是近几年很奇怪的,辛开溜不备袢子,他从窑厂回来过年时,一个正月,几乎不见他家的烟囱冒烟,可他并没冻着。于是有人说,辛开溜活得年纪大了,常在山中转,也许被狐狸点化了,不吃饭不会饿,不烧柴也冻不着他。
辛开溜脚畔放着的这篮煤,乌黑闪亮,无比润泽,好像放到热锅里,都能榨出油来。它没有渣子,大块如砚台,小块如漆黑的眼珠,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虽说这煤气质不俗,但用它换一匹鄂伦春马,人们都摇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可辛开溜坚信不疑,说一定会有人牵着鄂伦春马来的,因为这煤非同寻常,是无烟煤!人们恍然大悟,正月里他家的烟囱看不到烟,原来烧的是这种煤啊。它从哪里来?人们问他。辛开溜呲着牙说从哪里来?肯定不从我屁眼底下来,我拉不出这么好的屎!”
人们笑了,忙着交换旧货,没人再关心这篮煤了。
辛开溜一到旧货集市上,眼前就会浮现出秋山爱子的影子。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庙会上,而且也是这样清冷的季节。
而他与她相遇之前,他确实是个战士。
辛开溜出生于浙江萧山的一个堕民之家。所谓“堕民”,就是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他们也是最下等的商贩,用碎米自制饴糖,换取旧货,将其翻新,置于货担,挑在肩上,敲着小鼓,走街串巷叫卖,以此养家糊口。男人们用怡糖换旧货来卖,女人们则拿着怡糖去大户人家讨喜,博个赏钱。所以堕民之家的主妇,不会记得家人的生日,但绝不会忘记有钱人家、一家老小的寿辰。她们在那一天会穿上稍微体面些的衣裳,带着饴糖上门道贺,说尽人间好话。所以辛开溜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饴糖是甜的。糖里裹着的,是凄苦人生。
辛开溜十四岁时,被父母卖掉。那一年故乡闹虫灾,庄稼绝产,引发饥荒,饿殍遍野。堕民除了在喜庆场合讨喜,也去丧葬场,帮人“哭丧”。当然穷人是不需要哭丧的,他们的辛酸多,眼泪多。富人们却不同了,他们过得滋润,哪有那么多的眼泪?而葬礼泪少,等于没有露珠闪烁,缺乏光彩,所以有钱人家就请哭丧的去。按理说饥荒死人,是死不到富人头上的,这样的人家仓廪殷实,灶房飘香,脸上泛油光,足下有力气,不仅人说话的底气足,就连看家的狗,叫得都嘹亮。可辛开溜家所在的庄子,那年饥荒中,竟死了一个叫牟守财的粮商!辛开溜被卖掉,正与他的死有关。
辛开溜回忆起少年时代,连兄妹的容颜都有点模糊了,但他不会忘记牟守财的模样,是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矮矮的个子,一张枯黄的倭瓜脸,走路外八字。春夏穿灰布长袍,秋冬穿青布马褂,一年四季都是黑布鞋。他虽然有钱,但不舍得花,吃穿都很俭省。饥荒来临,牟守财就像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兴奋不巳。他打算把仓里的粮食,全囤起来,等到死亡达到高潮时,以天价卖出。牟守财勒令家人,不许吃干的,只能喝稀的,所以他家天天煮粥。等到饥荒越来越厉害的时候,他连粥也不让家人喝饱了,且以身作则,两三天才碰一碗米汤。他这样苦熬了半个月,终于撑不住,死在粮仓前。他断气了,他的家人先是合力把他抬开,然后打开粮仓,点起灶火,焖了一大锅干饭,就着咸菜,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饱儿,这才想发丧的事情。看着牟守财枯干的遗体,他们都庆幸,老东西若不死,他们也将性命难保!本来他们就泪少,加上怨恨,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了,只能请哭丧的。这样辛开溜就被母亲带到了牟家的葬礼上。
辛开溜对哭丧并不陌生,他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去四邻八乡,给人哭丧。初始他哭不出来,但看母亲哭得抢天呼地,他担心她会哭死,吓得跟着哇哇哭。等到他大一点,知道母亲是哭不死的。他在葬礼上没泪水的时候,母亲就揪他耳朵,或是扇他巴掌,让他哭出来。挨揍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尽管哭丧后,母亲得了钱,会给他买好吃的,他也不愿到葬礼上去。
辛开溜跟母亲到牟守财家哭丧,哭得很凶,因为灵前摆着一盘上供的馒头,还热气腾腾的,而这馒头不能碰,只能眼睁睁瞅着,他馋得慌,委屈得慌。牟守财的家人因为暴吃一顿,累着胃肠了,大都偎在炕上,轮流守灵。黄昏时分,辛开溜趁母亲解手的当儿,见牟家人不在,灵前没个活人,把那一盘馒头全都吞肚了。这还不算,他把长明灯的灯油也喝光了一那是用菜籽油做的灯啊。长明灯没了灯油,立刻就成了瞎眼灯。等到母亲回来,牟家人出来,发现灵前的馒头不见了,长明灯灭了,个个大惊失色。按照风俗,长明灯在灵前燃起,直至死者人殓,是不能熄灭的。它若没了光亮,预示死者的后人,将陷人漆黑之境!牟家人知道是哭丧的孩子偷吃了馒头,偷喝了灯油,气愤至极,你一拳我一脚的,把他打个半死。牟守财的儿子,甚至拿出一把尖刀,说要剥他的皮,把油脂刮下炼油,用他的油,点燃长明灯!辛开溜的母亲咣咣给他们磕响头,求他们饶过自己的儿子,说就是剥了他的皮,他瘦得皮包骨,也榨不出一滴油!可牟家人不依不饶,最终灌了他一碗肥皂水,将他大头冲下,吊到一棵桑树下,要他把偷吃的东西还回来。辛开溜还记得被吊起的情景,他眼冒金星,恶心至极,大地在旋转,他确信身下的世界,就是老人们在故事中所说的地狱。他吞掉的馒头,最终像垃圾一样,从口中倾泻而出!牟家的狗立刻上来,舔着吃了。也许是夕阳映照的,狗的舌头血红血红的,眼睛也血红血红的!
那次哭丧,他们没得着一分钱不说,还受尽凌辱。也真是怪了,牟守财发丧后,牟家连遭不幸。就在当年,牟家的儿媳,产下的男婴是个死胎;牟守财的老伴,被门槛绊倒,跌掉了三颗牙齿;最不可思议的是牟守财的女儿,有一天早晨起来,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牟家将这一切怪罪到辛开溜身上,不叫他喝掉长明灯的油,他们家仍是光明的!一有不幸,他们就找辛开溜撒气,揍他不说,还往他身上撒尿,让他吃狗屎。及至牟守财的女儿失明,他们要拘走辛开溜,让他做她拐杖,服侍瞎子一生,辛开溜的父母,只得把他卖掉。怕牟家人找到儿子,他们把他卖到了遥远的北方。
辛开溜记得,买主领走他的那天,送来一担白米。对于一个在饥荒年月,连糙米都吃不上的堕民之家来说,那担白米就是阳光,瞬间照亮了晦暗的曰子!辛开溜的哥哥和妹妹站在米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米,口水横流;而他的父母只是看了一眼米,便走到水缸前,一瓢一瓢地喝凉水,好像他们身上起了火,要用凉水浇灭似的。辛开溜被人领走时,家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可当他出了家院,身后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家人的哭声无比悲切,泣血似的,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时来到江浙一带的北方商人,运来的是大豆和煤炭,换走的则是茶叶和丝绸,辛开溜就是被一个来自哈尔滨的茶商买走的。他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了鹤立镇开煤窑的好友罗掌柜,做他家的马童。
罗掌柜是个大烟鬼,五短身材,罗圈腿,黑黑的脸,翻卷的鼻孔,长着一对招风耳,两颗大龅牙。他看上去青面獠牙的,心眼倒不坏,待挖煤的工人很友善,吃穿皆管,工钱发的还多。他喜欢马,有专门的养马人。马厩的七匹马,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讨厌白马,说白马要是跑起来,幽灵似的,让人害怕。他养的马,都是枣红色。辛开溜做马童,得到的工钱比挖煤的少。但他对工钱不在乎,只要吃饱就行。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能吃三个窝头,两海碗的白菜炖豆腐。他来鹤立镇不到半年,就长高了一头,脸色也红润了。
鹤立镇人口不多,冬季漫长,与苏联隔江相望。辛开溜在萧山只见过两次零星小雪,到了这里,才知道雪是北方的常客,十天八天就来一场。罗掌柜喜欢雪后骑马’马蹄在雪地留下的蹄印,在他眼里是冬天的花朵!一到雪天,辛开溜就要和养马人早起喂马,理顺马的鬃毛,并擦亮每一套马鞍马镫。罗掌柜骑马,有点选妃的意思,走进马厩,看哪一匹马精神好,仪态好,就骑哪一匹,而且他骑马时’总是一袭黑衣。白雪,枣红马,黑衣,让辛开溜梦境中的故乡,变得越来越虚幻。他甚至庆幸茶商把他卖到了这里,他不用哭丧,有了温饱,而且能看到的壮美的景色!
辛开溜在鹤立镇的太平日子只过了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人携废帝溥仪成立了满洲国。转眼之间,鹤立镇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把煤矿开采权拿到手中,成立了满洲炭矿株式会社,日本宪兵队和关东军守备部,也驻扎在了鹤立镇,罗掌柜的煤窑,一夜之间,变为别人的金窟!他愤懑难耐,大烟抽得更甚,也不骑马了,夜里常常盘腿坐在炕上,枯坐到天明。最终他拿出手中的钱,一部分遣散工人,一部分给了老婆孩子,自己带着一小部分,在一个雪后的早晨,骑着一匹最健壮的马,绝尘而去。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他的老婆罗张氏哭得死去活来,说罗掌柜跑了,跟休了她一样!不叫一儿一女羁绊着,她干脆吊死算了!罗张氏小脚,本来走路就飘飘摇摇的,没了掌柜的,她头发白了多半,脸颊青黄,神思恍惚,走路更加不稳了,就像出水的鱼儿,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她把三座房子卖掉两座,只留最小的一座,说是不能离开原址,罗掌柜万一有天回来,找不到家会着急的。她恨马,是马带走了她掌柜的。她把马卖掉,一匹不留,马厩由辛开溜打扫出来,做了仓房。她最终留在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厨娘郭嫂,另一个是辛开溜。
辛开溜被日本人抓走做劳工,是在罗掌柜失踪后的第三年。那年春天,罗张氏差他去城边卖猪仔的贺家,抓两只小猪来养。辛开溜记得那是个雾气沉沉的早晨,他吃过早饭,怀揣着钱,拎条麻袋,走向城外。雾气让太阳成了游魂,踪影难觅,路上的行人,也都鬼影似的。一直到他快出城了,大雾方散,太阳露出隐约的脸庞,他望得见贺家的灰瓦房了。因为早晨喝的稀粥,辛开溜内急,未等到贺家的茅厕,就站在路边方便。他刚解开裤带,一辆从城外驶来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他身后,有人从车上跳下来。未等他回头,他的腰眼,被刺刀抵住了。辛开溜自知插翅难逃,坚持把尿撒完。不过撒得哆哆嗦嗦的,尿水淋漓,好像没有尽头。
他被挟持上那辆车后,发现车篷里巳有七八个壮汉了。从他们惊恐绝望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也都像他一样,突然被抓了的。车篷捂得严严实实,几名持枪的鬼子对着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他们看不见外面的风景,但能闻到春天的草香。有个蹲伏在角落的黄脸男人,最终没能忍住,叫着老婆孩子的名字,啊呜啊呜哭起来。不过他只哭了一两分钟,就不敢哭了。因为一个鬼子,用刺刀抵住了他胸口。雪亮的三棱刺刀,就像无声的死亡通知书,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中午,辛开溜他们被带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那里是勋山要塞,距东宁镇很近,一江之隔是苏联,关东军正在此修筑工事,需要大批劳工。劳工中除了战俘和以招工名义被骗进来的人,就是像他一样,被强行抓来的。被抓的劳工,有种田的,卖柴的,还有锔缸锔碗的匠人。最离奇的是,有个摆摊算命的,稀里糊涂的,也被抓了来。劳工们晚上回到工棚,最爱拿他开涮:遭这么大的难,你怎么就没掐算出来?
辛开溜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工棚,去地下工事干活,太阳落山才归。他做劳工的那两年,觉得自己成了半瞎。他侥幸逃出,是因为飞机场的修筑,他从地下工事转移到了地上。虽说四周有铁丝网阻挡着,监工看管也严,但能看见太阳,让他有回到人间的感觉。有一次他去铁丝网旁解手,忽然发现外面的草丛中,有个放羊的汉子!辛开溜如遇救星,央求他把铁丝网剪个洞,他想逃出。放羊的汉子说他手上没钳子,得下次带了家伙才行。辛开溜把这消息,悄悄告诉给和他知近的两位工友,三人商量着如何逃跑。
劳工们干活时,凡内急解手,得向日本监工报告。方便时不能结伴,要一个一个轮着去。他们要想一起离开工地,只能求助月亮了。因为月亮好的晚上,日本监工往往会在晚饭后,又把他们驱赶到工地上,而这时他监管懈怠,通常转上一圈,就躲进岗楼偷着喝酒,只把他的狗留在工地上。在日本监工眼里,黑夜也是一张网吧,有双重网拦着,该不会出事的。
辛开溜记得那是阴历七月十五的晚上,鬼节,月亮又大又圆,日本监工见天灯明亮,又催促他们上工。他牵着狗,在工地转了两圈,撒开狗,回岗楼喝酒去了。他的狗充当巡逻兵,转着圈看管劳工。辛开溜和另两位工友,一边干活,一边瞄着狗。当他们发现狗溜到岗楼背后撒尿去了,赶紧行动。那个放羊人真好,在老地方,果然有个剪开的洞口。所以多年以后,李来庆因给对手的羊下了迷药,辛开溜戳穿他后,也有点后悔,因为放羊人救过他,他对天下所有的放羊人’心存着一份感激。
辛开溜他们逃出后,怕被捉回,一直往深山跑。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跋涉了两天后,与一支抗联小分队相遇。辛开溜说这是他们的命,三个人没有犹豫,加人了这支队伍。辛开溜做了伙头军,行军时总是背着一口锅,这口锅像块盾牌,为他挡过子弹。他在战场上也不是没负过伤,所幸都不在要害部位。
关东军为切断抗联队伍与老百姓的联系,实施“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致使大片农田荒芜,无数村庄废弃。抗联队伍失去了老百姓的支援,补给不足,陷人困境。那年冬天,队伍断了粮,战士们多日粒米未进,每日只靠舔一点盐,喝桦树皮水来维持。他们被逼无奈,准备杀掉最后一匹马。因为罗掌柜的缘故,辛开溜喜欢马。这匹马是驮运粮食的,行军时总是和他走在一起,他和它有感情。在辛开溜眼里,这匹马就是粮仓。马知道要被杀了吧,当杀马人拿着刀走向它时,它流泪了。这样的泪滴像久违的夏日晨露,在凛冽的寒冬绽放,刺痛了辛开溜的心!他并没想着脱离队伍,只想躲开杀马的场所,不忍听它最后的呜咽。
辛开溜离开营地,沿着白雪茫茫的山谷,朝一片桦树林走去。太阳快落山了,映现在雪地上的桦树影子,被镀上金色,成了摇钱树了!辛开溜奔向一个桦树墩,这种树墩的根部腐烂后,常长出鲜美嫩黄的桦树蘑。伙头军们采到它们,会用盐清煮,犒劳将士。这素中之荤,比肉还香!这种蘑菇不像草蘑腐烂得快,桦树蘑会在秋风中风干了,蜷缩在树根。冬天的时候,灰鼠喜欢刨开桦树墩的积雪,找蘑菇吃。断粮的那些日子,战士们也曾寻找干蘑,但所获甚。
辛开溜到了那个桦树墩前,抱着极大的热望蹲下来,拨开积雪,可树根聚集的,不过枯枝败叶。辛开溜失望地站起来,寻找下一个桦树墩时,树林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一只半人高的土黄色的狍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他视野中。辛开溜看见狍子,尤其是它那铜铃般的耳朵,有如聆听到进攻的号角,立刻操起脚下的一截桦木棒,开始追赶它。辛开溜后悔没有带枪,虽说他糟糕的枪法,也不可能打到狍子,但至少枪声可以给同伴提个醒,他发现了猎物。而在此之前,他们在山中寻觅可食之物,连兽迹都少见。民间都说狍子很傻,它撞见人,会很好奇地支棱着耳朵,站在原地不动,你用木棒都能打死它!可辛开溜追逐的那只狍子却不然,它机灵极了,左突右冲的,像是跟他捉迷藏,一直把辛开溜带出桦树林,引向一带狭长的山谷,直至太阳落山。
天黑透了,狍子的踪迹不见了,辛开溜沮丧之极。最要命的是,林间刮起白毛风,他辨不清营地的方位了,而飞雪也将他的足迹掩埋了,他无法循着自己的足迹回返,只能凭感觉走。结果这一走,他成了逃兵!
辛开溜在严寒中跋涉一夜,天明时分,看见一条冰河。如果是夏季,顺着河流走,就会走出迷境。可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让冰河成了哑巴,难分左右,不辨西东。辛开溜饥肠辘辘,冻得手脚发麻,他想自己一定会死在深山中了。绝望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阵明丽的鸟鸣,几只红脑门的苏雀,从空中扑棱棱落下,在冰河上雀跃着。辛开溜扑向苏雀,企望逮住一只充饥,可是雀儿一哄而起,飞向丛林了,他扑了个空儿,摔倒了。辛开溜趴在冰面上,就像趴在玻璃上!因为那段冰面被风吹得不存积雪,晶莹剔透,他看得清冰面下的簇簇水草。凝固的水草像一道道弯弯的眉,在寂静的冰下飞着媚眼。水草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辛开溜豁然明白,它们倾斜的方向,就是水流的方向啊!他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沿着冰河走下去,晚炊时分,他终于看见了人烟,来到林岗。
辛开溜得救了,从此他习惯于隆冬时节,在房前屋后遍撒谷物,喂给雀儿吃。
辛开溜在林岗的当铺做伙计,在库房整理当物,足不出户,这也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很怕到街上去,稀里糊涂再被抓了劳工。他不多的几次外出,都选择与人同行,而且不在雾天和黑夜出行。有一次他与同伴去林岗城南,寻找一个失踪的当主,看见一家挂着蓝幌儿的清真饭馆门前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剿匪告示。被砍头的人,竟然是罗掌柜!当时民间的抗日武装,都被日本人视作匪徒,是在清理之列的。告示上的罗掌柜,目光平静,面容清癯,有点得道成仙的意味,好像他从未来过人间似的。辛开溜叫了一声“大掌柜的一”,朝着那张告示拜了一下,热泪沾襟。
抗战胜利了,辛开溜能自由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他迫不及待地离开林岗的当铺,到依兰跑船,做起船夫。在松花江上行船,让他补偿了脑海中多年来对自然风景的匮乏,就连他做的梦,也不再是过去的鬼蜮情景,而是如醉如诗的画面了!当年深秋,他跑船归来,在三幸上岸时,遇见秋山爱子。
秋山爱子是长崎人,有一哥一弟。她母亲早逝,父亲是造船的。秋山爱子婚后,因生活艰难,听政府宣扬满洲土地肥沃,便和丈夫报名参加了开拓团,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成为天井开拓团的成员。他们种植水稻,吃白米,不愁温饱,生活安逸。他们喜欢上了这里的风物,生下一个男孩,想长居于此。然而一九四五年暮春,日本在战争中走向颓势,天井开拓团的男性成员,被征召到中苏边境充军,村庄只剩妇女和儿童。八月十五日之后,所有的日本人沦为战俘和难民,各自奔逃。秋山爱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太一郎,在乡下躲了一段,然后来到依兰。辛开溜遇见她时,她正在庙会上跟人打听,哪个大户人家要雇佣人?她自称死了丈夫,日本战败,他们孤儿寡母的失去土地,活不下去了。只要有人雇佣,管她母子吃住,她宁肯不要工钱!她说自己会种地,会挑水,会缝被子,会做饭,会糊灯笼,还会喂牲口。辛开溜见她五官周正,面目和善,而且身上散发着一股清爽的薄荷味,动了心了!他三十多了还没媳妇,太想有个家了!所以明明知道她是个日本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自己将来会遭受别人的白眼,他还是上前告诉她,他是个船夫,没钱雇佣她,但可以做她男人,让她和孩子有个窝,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秋山爱子瞪大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低头寻思一番,然后满含泪水地仰起头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的一,一个?”,辛开溜明白,她以为他有老婆,娶她做妾。辛开溜竖起右手大拇指,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一,一个!”秋山爱子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辛开溜,抽着腮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从此她那双乌黑的眼珠,就像两粒漂亮的纽扣,锁住了辛开溜,让他心甘情愿为其所缚,直到她在龙盏镇出走。
辛开溜在旧货集市上想起秋山爱子,不由得潸然泪下。看见他泪水的人,都很诧异,问他怎么了?辛开溜搓着手,找了个借口,说:“这衣裳好几十年不穿,让箱子里的樟脑球给熏得一股胡椒粉味,辣着眼睛了。”
天空飘起了清雪,持续了两天的旧货集市就要散了,当人们以为辛开溜的希望落空时,唐汉成牵着一匹壮健的鄂伦春马来了!
他把马的缰绳交给辛开溜,然后拎走了那篮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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