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10月,阿冰跟随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到洛杉矶演出。此时的洛杉矶刚进入雨季,气温开始在25度左右摇摆,偶尔的强冷空气还会让气温再骤降7至8度。演出谢幕时,掌声雷动,而他什么也听不见。
一万公里外的北京也开始降温,气温几近零下,还下起了小雨。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地下通道口,徐小津“磨磨蹭蹭”地拿出管风琴,开始演奏《刀剑如梦》、《白狐》等曲目。他行动迟缓,话也无法说清楚。
他们做过的噩梦阿冰出生六个月时,高烧不退,喉咙和皮肤同时发炎。在医院挂了急症后,他接受了庆大霉素注射,效果立竿见影,他很快就退烧。三个月后,当阿冰逐渐被庆大霉素夺去听力,他的父母才察觉到,“他跟邻居家的小孩不一样”。
今年25岁的徐小津,和爷爷奶奶度过了他的前18年。爷爷是村里的吹鼓手,他从小便能接触乐器。但直到15岁,徐小津才真正触摸到一把有25个琴键的玩具电子琴。先天性小脑缺氧使他言语不清,行动不便,琴声是他最流畅的表达。
8岁的阿冰只是上海普陀区聋哑学校二年级的学生,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京剧。而父亲一句“带你出去玩啊”把他带到了上海市残联艺术团面试现场,最后他拜张承斌和张善元为师学京剧。十年后,18岁的阿冰凭借在《三岔口》、《武松打虎》、《真假美猴王》里的精彩表现,在第五届全国残疾人舞蹈汇演比赛中获得多项大奖,随后他被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录入,只身前往北京。这是他与父母的第一次离别。年10月3日下午,徐小津登上上海开往北京的列车,父母嘱咐他注意身体,有事写信。那时,诺基亚手机刚刚兴起。
徐小津最后还是被父母接回了家。他被邻里亲戚认为有痴呆症,很少有人愿意跟他说话。
母亲韩孝英回忆,他刚回家的那段日子很怕见生人,也不愿意跟父母交流,只跟在上一年级的弟弟比较亲近。这个19岁的少年将自己封闭起来,写下了他的第一首曲子,《我的心声》。做一名原创词曲音乐人,成了他小心呵护的梦想。两年后,在母亲的建议和“思变”想法的驱动下,21岁的他经历了第二次离别,投奔在京务工的父亲。一年后,父亲回老家,他留在了北京。
上帝开的那扇窗阿冰在艺术团开始了充满节奏的生活。6点半起床,晨跑半小时,8点半至11点半排练或上课,午休后继续训练到下午5点半,晚上7点接着排练,10点半熄灯睡觉。这样一天训练8小时以上的日子循环了11年。
艺术团到非洲的津巴布韦演出时,炎热的天气和高原反应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严峻的挑战。整场演出中,阿冰参加的四个节目串联紧密,《千手观音》跳完后他马上卸妆,换上《三岔口》的服装,随后又换上《黄土黄》的演出服,最后跳拉丁时,他已筋疲力尽,几近昏厥。动作惊险、节奏性强的《三岔口》对于失去听力的舞者来说很有难度,于是老师让看得见的舞者当眼睛,听得见的舞者当耳朵,大家融为一体。相比只需要1个月排练时间的普通节目,《千手观音》这样一个考验反应和默契的团体表演排练了2个月。由于难度较大,每个人排练进度也不尽相同,在排练的同时,节目还在不断创编修改中。
22岁的阿冰凭借出色的表现成了盲人舞蹈队的队长,他开始适应一个管理者的身份。艺术团采用的是团员内部自我管理的模式,负责人定期整理向老师汇报,遇到特殊情况老师们才会插手管理。年长的队员不服被“毛头小子”管理,有时过于散漫,受到批评时会抛出狠话,“你凭什么管我们,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年幼的队员调皮捣蛋,有时不好好训练,还会撒谎狡辩。地域差异下不同的行为习惯也不乏矛盾冲突,而阿冰能做就是让他们生活上和睦相处。
在阿冰的宿舍里,10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室友们整日待在一起,有打有闹,有哭有笑。阿冰回忆,“一起吃饭,一起闹事,一起玩,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日子”,但他不肯详述闹过的事情,只是神秘兮兮地说:“呵呵,这是我们男演员的秘密!我们已经约定好了,不能违背!”
徐小津和父亲住在北京丰台区看丹村月租元的出租屋里。徐父到朝阳区一家酒店打工时,徐小津就整日待在屋里。徐父离开北京后,他每月要交20元电费和5元水费。在房东老人的开导下,他把每月两餐肉费列入生活费的预算中。屋子里有一台父亲留下来的小电视和一架有些时日的电暖,桌上立着一把金色的有印痕的小号、四本大大小小的字典和乱堆在一起的纸张,靠窗户的桌沿放着一个闹钟。
每天早上,徐小津都会准备一大盆菜作为一日三餐的伙食。随后,他到距离出租屋40分钟车程的西三环的各个地下通道演出。夏天,从上午11点开始演奏到晚上10点,最后赶着晚上11点的末班公交车回家,吃完迟来的晚餐后已是午夜零点。
徐小津从不把手机带在身上。他有次外出遇上阵雨,由于动作太慢,手机被雨淋湿。对每天收入四五十元的徐小津来说,这让他心疼不已。京城的冬日,源源不断地揽进东西伯利亚吹来的冷风,天空霾色依旧。地上来往的车辆经过时发出的躁动声响,随时将徐小津奏出的管风琴声吞没。每隔两三个月才会有一个人驻足一旁听他完整地演奏一首曲子。他无法挺拔地站立,整个人陷进灰扑扑的棉衣里。那是两年前在老家买的棉衣,他并不具备自己购物的能力。但他醉情于演奏的表情却引人注目,尤其是那挂在嘴角的羞赧一笑。
街头卖艺的时候,徐小津很感激那些为他买过饭的学生,同时又习惯了应对被城管驱逐的生活。这些并不那么重要,一旦奏起音乐,“我就特别享受。”说这句话时,徐小津也略显吃力,一如当初他回答“先天性小脑缺氧”。这七个不是那么清晰的吐字花了30秒,小脑萎缩造成的语言障碍下,吐出一个“不”字往往需要他上半身的全部肌肉抽搐近5次。他的生活常态是安静无言,几乎没人愿意尝试与他交谈。道路协管员、地下通道买小货物的老人、一位经常路过的主妇都表示,“跟他交流不了,他说不了话”。
又是净土又是监牢艺术团是阿冰重生的地方,在这里,他获得了来自全世界的赞誉和期许。他跟随艺术团参加了年雅典残奥会闭幕式、年春节联欢晚会《千手观音》节目、年北京残奥会开幕式和闭幕式、年央视戏曲春晚京剧表演《三岔口》。
年起进入市场以来,艺术团在中国大陆28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及港澳台三个地区进行巡演,到瑞士、美国、埃及、澳大利亚、日本、意大利等18个国家出访过27次。一共累计场的演出中,公益演出占30%。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所到之处皆是掌声和溢美之词,他们被当成中国文化与美的使者。
但这个失去听力的人却看得非常清楚,这个接近军事化管理的地方密布着严苛的戒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艺术团对体重有严格的标准,一旦超过要求,50个高抬腿跳和腹部、前胸肌成组练习就是“加餐”。偷东西和借钱都是会被立即开除的严重违纪行为。为了不影响训练,22岁以下不被允许谈恋爱,违者开除。22岁以后如果谈的是“一次性”恋爱,随便分手也会被开除。“所以谈恋爱要慎重啊!”阿冰现在的妻子是艺术团工作人员。
除了每天固定的作息安排,最束缚自由的,还是忽长忽短的假期。为了大局着想,团员们一旦接到演出任务,就必须开始排练。每年7、8月份没有演出时,20天的假期就算得上奢侈,而一旦遇上繁忙的演出季,多数重大节日都不能和家人一起度过,包括春节。阿冰的父亲聊起阿冰在艺术团的情况时,先后用了三四个“可能”、“应该”这类不确定词汇,这种上紧发条却不知道何时能停下来休息的日子,让阿冰觉得“自己像木偶”。他激动地说:“服从团里的几乎一切安排,原本有意义的日子渐渐失去意义。束缚越来越紧,没有自由,偏向于监狱似的。”
年11月,快要30岁的阿冰终于放下了舞蹈这个青春饭碗。在完成他的最后一场演出后,团员们和他拥抱合影,为他制作留言板,一起吃送别饭。年1月12日,已经离团一年多的他翻出了以前排练时穿的舞鞋,残破不堪的鞋子让他不禁怀念起他长达11年的艺术团生涯。
正式退役后,阿冰回到上海,艺术团和当地残疾人联合会沟通,为他安排了新发展亚太万豪酒店前台招待的工作。
退役过程比较顺利,不过北京社保卡里的养老金转籍到上海这件事还是让阿冰等待了半年。退役金是原有工资的两成,而且与服役年限呈正比。阿冰没有直接回答退役时艺术团对此事的态度,而是说起体育界内部关系和游泳健将孙杨。
“运动员为了得到很好的成绩而拼搏,付出了很多代价,等年龄大面临退役问题。就像刘翔、姚明、孙杨,名气大,人气高,对体育界来说他们的价值依然存在。孙杨是游泳人才,如果想退役,体育界会挽留孙杨,其他人则被默认支持,女足中许多运动员退役后只能去开麻辣烫店,做些小生意,这是一种不公平的社会现象。”
刚开始从事前台招待工作时,毫无阅历让阿冰一度陷入事业和人际关系的困境。不过这种挣脱束缚后带来的新的束缚,相比之下更有希望。15天的试用期内,他只用5天便熟悉了业务——收集客人的身份证和护照,核对信息,输入电脑,管理前厅办公室仓库,他因此被成功留用。今年2月,他在曾就读过的上海市聋哑青年技术高中找到一份舞蹈助教的兼职。拿到计算机一级证书的目标实现后,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通过社会艺术水平八级的考试。这种积极的进取心态,不禁让人对应起阿冰在艺术团刻苦努力的日子。他试图通过更多的证书来丰富简历,以便觅求新的工作。不久前,他还购买了一套77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虽距市中心较远但环境可观。此前,他跟父母同住一套40平米的旧楼房。
如果音乐是牢笼徐小津的电子琴、口风琴、刚学了两三个月的小号和玩过一段日子的排箫,都是他通过看电视、读书、以及手机上网自学而来的。他自学了一部分乐理知识,学会识简谱,并且掌握了个左右的常用字。尽管他并未在意这些零散的知识,实际上,这为他创作才能的觉醒积聚着实力。
在19岁到21岁的三年里,徐小津创作了从《我的心声》到《双鳌山》等多首曲目,尽管他挑剔着这些“高产”状态下的作品的“不成熟”和“不到位”。在22岁到25岁的另一个三年里,他学会了从《小星星》到《葬花吟》等五十多首曲子,其中包括《白狐》、《牧羊曲》、《刀剑如梦》、《女儿情》、《枉凝眉》等,但他对自我的严格要求让他对此仍不甚满意——“指法不够灵活”、“指法到位了但气息不够稳当”、“气息终于通畅了但强弱还不分明,感情还不够投入”。
这段日子他天天吹小号,牙齿被碰松了。“隔几天(就好了),(我就)继续吹,再苦再难我也不会放弃乐器。”这是整个下午他说的最长最完整的一句话。23岁以后,他拿出了能说服自己的作品《葬白狐》和《可不可以》。此外,正在创作中的作品还包括他献给思慕不得的女孩晓瑞的专辑《下辈子我可以喜欢你吗》。他的乐曲无一不悲情,他表示自己喜欢悲伤情歌,“越悲伤,越享受。”
徐小津的QQ空间“小津音乐原创基地”里,自我鼓励性质的话语在说说这一栏目里占了近二分之一,余下的大都和音乐相关,少有抱怨生活的絮语。他不便言谈,就把空间作为一个让别人了解自己的窗口。
一个叫做《小津百字谜》的相册承载了他音乐之外的另一个乐趣——创作字谜。从“湖水之上一点雨”(永)开始到“竹林深处夕阳红,田园沃土好收成。雪上飞雨有一寸,七人草下谈家论”(梦里寻花),类似的字谜截止到今年11月已有上百条。其中有这样一条字谜“宝贝一日来家中,一人捧土听清风。竖立换得千里坐,十下一寸用手握”,它的谜底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话:贵在坚持。
“徐小津”这个名字的由来和他的另一兴趣有关。他曾自行研究过两年的八卦和《周易》,习得本名“徐化超”中“化”字背景不佳,于是改名“徐超”,字小津,号津利子。作为一个古风乐和《红楼梦》的爱好者,这名衔自然也要像模像样。
12月11日早上,阿冰还在睡觉,父亲突然发短信给他,他没有及时看到。随后,妹妹赶忙到家叫醒他,告诉他外公危在旦夕。10点34分,医院。11点15分,84岁的外公已经辞世。
同样在12月11日,徐小津从北京启程,12日晚到达家乡山东枣庄,他打算与家人一起等待年的到来。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与家人团圆,而不用独守月租元的出租屋。
(选自28期新年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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