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散文父亲最后的岁月

父亲最后的岁月

杜娟

《青岛文学》年第4期

“杜洪恩,抽水。”

医生来了。他手中的大针管子,有二十公分长,针管针头都很粗。

父亲熟练地将上衣脱下,站到墙根,两手扶墙,把腰弓起。医生用手摁了摁他的脊梁,找准地方,把粗粗的针头猛地扎了进去。我的头一懵,感觉那针扎进了我的心脏,让我的五脏六腑直往外冲。我抱头蹲下,偷偷掉泪。

二十八年过去,那个场景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每次想起每次心疼。

父亲从年初就老是咳嗽,没有力气。当医生的我姐和姐夫说,去拍片子看看吧。片子出来,医生说是肺结核病。姐和他商量,医院住院。他在那里住,我们姐弟几个经常过去看望。我在看望的时候,遇上了那么一幕。因为父亲胸腔积水,医生说,抽抽看看,如果抽完不再有就好。

然而,父亲的胸腔内似乎有一眼山泉,抽过水之后,很快又有。我姐就把父亲接到医院,采样化验,发现胸腔积水中有癌细胞。她一下子呆了,不知怎么跟父亲说。父亲问,结果出来了?给我看看。她迟疑不定。父亲不耐烦地说,你瞒不了我,是癌症吧?我姐说,明天再去临沂检查,说不定不是的。听了这话,父亲独自去了院里,一句话也不说,站了好久好久。

正巧,当兵的二弟也请假回来看望父亲,与大姐一起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确诊为肺癌。我们家的天,一下子塌了……

他们一起去了父亲工作的莒南县板泉镇。父亲把化验结果递给领导,说,你看看,我得了该死的病了!书记一边接单子一边说:你就好开玩笑。看后却大吃一惊:杜主任,怎么会这样?你医院再查查。父亲说,那就去上海吧,我姐在那里。

我母亲、姐夫和镇上的两个人陪他到上海检查一番。第二天,医院,得知父亲确诊为中心型肺癌晚期,已经扩散,不能做手术。

回到姑家,父亲向他要化验单。父亲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等他出来,我姐夫与他商量,准备住院。父亲却说,不住,回家!大家一齐劝,谁都劝阻不了。

离开上海时,父亲和他的老姐姐抱在一起,哭得像个泪人。谁都明白,这是最后一面。我父亲依依不舍上了车,回头看着姐姐,泪流满面。

现在我和大姑经常通过电话联系,她说,想起你爸就受不了,就哭一场!

前不久,我又给大姑打电话,她说,你爸一辈子不容易。接着,就给我讲了一些往事。

原来,我父亲十四岁就当我们村的儿童团团长。共产党来村里招兵,他和干部去动员人家去,有个小伙伴说,你怎么不去?他说,你去我就去。我奶奶不同意,说孩子小。带兵的说:他们俩去不干别的,就是上学。这样,两个人就去了。走的时候戴着大红花,骑着驴。到了区政府开欢送大会,干部叫他上台讲话,台子很高上不去,人家就把他抱上去。大姑说:你爹可聪明了,小嘴巴巴的,讲得头头是道,台上台下掌声一片。

大姑讲,我父亲到了部队驻地,不是上学,是服侍伤病员,给他们洗绷带洗血衣。他看见伤病员少腿缺胳臂,心里害怕。每天又忙又累,遇上脾气不好的的伤员,他还得挨吵受骂。

这时候,我奶奶在家想儿子,天天哭,卧床不起。爷爷说,我去找。在几十里外找到了,爷爷去跟领导请假,说我奶奶病了,叫孩子回家看看。领导点了头,他就领着两个孩子回家了。此后,我父亲没回部队。

在家一段时间,乡领导见他聪明伶俐,叫他出去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区政府又把他要去。接着,县武装部把他调去当了干事,又派他到白茅乡担任武装部长。后来,他到很远的大山公社工作多年,年纪大了才回到离家近的板泉镇。父亲工作中积极能干,但因为我姥娘家是富农,他得不到重用,心情一直很压抑。

父亲从上海回来,医院住过一段,医院。我母亲随身伺候,我们姐弟经常过去看望。

最难忘的,是那年八月十五。以前过这个节回娘家,我都是带酒和月饼。因为父亲爱喝酒,不拿别的可以,酒是少不了的。可是,这年一进八月我就纠结,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说,要拿酒,另一个说,不能拿。临行前,我还是准备了两瓶父亲喜欢喝的好酒。我知道,这是他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了。装包的时候,感觉这酒好重好重!泪水唰唰地洒到了酒瓶上……

我医院,已经十一点半,老远就看见父母在病房门口等我。

我娘走上来迎我,说:你爹急性子,一趟趟的看你来没来。

我问,俺大大这几天怎么样?

她说,不如以前。他那个死脾气,不听医生的。他不叫用好药,好像他比医生还明白。他的观点是,国家领导人得了这种病都没有办法,我还给国家浪费钱干什么。

父亲好像知道我俩说什么,对着我娘吼一声,你叨叨什么?

以前过节回家,我们姊妹把酒给他,他就非常开心。他常说,闺女是酒坛子,我有三个酒坛子。让那些没有闺女的人十分羡慕。这次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不敢看他,好像手里提的是炸弹,只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

他说,你拿酒干什么?

我说,今天不是过节嘛。

他说,我不能喝,不是干花钱吗?

我说,少喝一点点好吗?说着,就打开盒,要开瓶子。

他大声吼道,不开不开!你听不着吗?

我蹲在哪里一动没动。我理解他,知道他想喝又不能喝,是多么痛苦。我站不起来,泪水直流。

中秋节,能回家的都回去了,只有实在不能回去的才住在这里,病房里冷冷清清。父亲屋里三个病号,只剩下他自己。

我们仨在这里吃完饭,父亲说今晚上安静了,五床打呼噜真厉害。

娘说,那天书记来,要给咱调个单间,你死活不同意,还说……话音没落,父亲火了:你给我闭嘴!

娘不敢吭声,她也习惯了父亲的暴烈性格。

我把五号床收拾一下,要睡在上面。他说,西边有个宾馆,你去那里住,这里不干净。我说:不去,这里就咱三个,说说话多好。

我坐在床边对他说,大大,你要好好吃饭,听医生的话。医生让怎么治就怎么治。

他叹一口气说:人的命,天注定。等哪天我要走了,你姊妹五个不要光知道哭,都穿得板整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事办得体面些。

他说了好多,又是上级领导来怎么招待,亲戚朋友来怎么招待……还说,有人的时候你们哭一会,没人就不要哭了,光哭身体不撑。

我实在受不了,大声道:你不要说了!

我娘埋怨爹:你说你,大过节的,在小孩跟前胡说什么。

我心里难过,就说出去看看月亮,起身走了。

这时,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很静很静,静得吓人。到了外面,发现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月亮那么大,那么亮,亮得刺眼。

院子里也是静静的,有几个人坐着,一声不吭。墙根阴影里,还有人在哭泣。

我悲叹一声:唉……就找了一个石凳坐下,泪水像涌泉一样冲出来。我不去擦,由着它淌,要是擦了眼会肿的,回去怕父亲看见。

远远近近,鞭炮声响成一片。有个人低头路过,我问,今晚放鞭干什么?他说,不是过节吗?

原来如此。临沂离我们那里很近,风俗却不一样,我们那里过中秋节不放鞭。

医院里死气沉沉,感觉像在阴间。我想,医院外面的人欢欢乐乐,月亮是为他们亮的。

呆了一会儿回去,父母似乎已经睡了。我躺下后睡不着,又不敢动,恐怕影响父亲,就用外衣蒙着头。我回想父亲待我们的好处,眼泪老是止不住。

父亲是个急性子,可是心很细,很善良,他非常疼爱我们。

那个年代,谁家如果光有闺女没有儿,就被人瞧不起。我娘三个闺女觉着丢脸,说人家会笑话咱。父亲说,你不要管人家说什么,我不嫌弃就行了。

我小时候,他一回家就抱起我,用胡子扎,嘴里说吃了你吃了你,这时我就笑着挣扎。他给我们讲故事,和我们打打闹闹,非常开心。

有一年,他骑自行车带着我们姐妹三个逛临沂。我坐前面大梁上,我姐抱着三妹坐在后面,从老家到临沂,来回二百里路。父女四个,欢欢喜喜,一路笑声不断。

父亲看上去是那么坚强,实际上,他有很脆弱的一面。

那天,我姐去看他,病房里无人,在院子里一个僻静地方才找到父母。我姐说,天都黑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父亲把眼泪擦干,装出没事人的样子,说,到外面逛逛。

娘偷偷告诉我姐说,今天你弟弟带着你叔和你姑来看,一吃过中午饭,他就撵着他们走,你弟弟想住下,他也不同意。走了以后恁爹就伤心,找地方淌眼泪,叫他吃饭他也不吃。

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很想亲人,很想孩子,但不管谁来,坐一会他就叫人家走。谁不听他的,他就发火。三妹去看他,想住一天,他撵着她走。三妹不敢不走,哭了一路……

想到这些,再看看旁边床上的父亲。他躺在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里,一动不动,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我看着看着,泪又流个不停。

第二天,那里的人就多起来了,又和往常一样。大夫查完房,我去问他,我父亲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我就没见过你父亲这样的人,这么固执,每次我开完方,他都得看看,凡是好药他都不叫用。

我说,看他瘦了不少,今天你看用什么药好,我去拿。大夫说,前几天你姐姐来,我们商量用白蛋白,他把你姐吵了,你姐气得哭了。咳,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人什么药好用什么,什么药贵用什么,反正不化自己的钱。你父亲这样的人我头一回见,比用自己的钱还心疼,我是服了。

我叹气,问怎么办,大夫说,我给开一个补血单试试吧。

没想到,当护士端着血袋到了病房,他一看就明白了,手指着我瞪眼道:你又谝什么能,管什么闲事?

我说,你身体太虚弱了,医生说……

他不叫我开口,撵我走。我哭了。

我娘说,你看你那个熊样,孩子不都是为你好吗?

他冲我娘来了,指着我娘骂:你给我滚出去……

护士说,拿了就不能退了,输上吧,要不然浪费了。

众人都劝他,说输吧输吧,要不也糟蹋了。

他说,下不为例,以后甭来瞎叨叨。

就这样,给他补了一次血,惹他生了一场气。

我姐着急,就与镇上领导和医生商量,叫他们一起去做父亲的工作。镇领导劝说了一番,父亲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知道,花钱再多也无意义,何必呢!

大家沉默了一会,镇长对医生说,先用白蛋白试试吧,如果见好,咱们就不惜一切代价!

父亲又要开口,镇长马上制止他:你什么都不要说,就这样定了。

用了白蛋白以后,父亲精神好多了。医生说,一个星期一次。父亲说,两个星期吧。

白蛋白是一种好药,当时一瓶三百四十元,我爹说,用了好几个人的月工资。一袋血一百二十多元,用在我身上不中一点用,不是浪费吗?

五号床的病号说,你这人真异怪,不用自己拿钱还不打,俺想打还打不起呢。

父亲瞪他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

医生对我们说,要是病人疼得厉害,就用杜冷丁止疼。这药很便宜,一支才十五元。

又住了一个多月,他非要出院回家不可。怎么办?医院。我住在县城方便,离老家也近,他就同意了。

这天,单位上的人带着车来,把我们拉回莒南。路过父亲的单位,好多人都在办公室等着,给他安慰和鼓励。他一直在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还说一些笑话。

他到自己住的房间坐了一会儿,用决绝的口气说:走!大家都叫他吃过饭再走,他不答应。我感觉,他是怕传染给别人,老是离别人远远的。

他出门笑着说:谢谢你们,我这是最后一次离开!最后!

他摆摆手钻进车里,对司机说,走!然后,再也没回头。

我老家是相沟乡东沈保村,离县城四十多里。医院住下后,来看望他的很多,一帮一帮,人来人往。他说,以后不要来了,我一步一步往家撤,过几天我就撤回家了。听说这话,大家都很难受,不知如何回答。

我姐弟五个,那时候我住莒南县城。孩子她爸在山东大学作家班学习,我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医院。

我们姐妹三个这时商量,父亲一辈子爱打扮,给他买身尼子衣服。他最喜欢穿尼子衣服,那个年代是最高档的。我娘说,光买上衣吧,他刚买了一条尼子裤子。

一件尼子中山服,块钱。我们买来叫他穿,他嫌我们乱花钱,非叫退了不可,说他用不着了。我们说,不能退,都劝他穿。他穿上后,低头打量一下,说闺女真会买,正好。

我们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哭……

我们姐妹经常在一起谈论父亲,感叹他的一生。

父亲早早跟我娘定亲,十七岁结婚。当时他在小乡工作,据说和一位当乡干部的姑娘感情很深,我爷爷硬逼着他跟那姑娘断了关系。父亲有能力,也有口才,不管在那里,工作都是非常出色,威信很高。但是,我姥娘家是富农,上级想提拔,都是因为他社会关系不好,没法提起来。文化大革命后期,他被降职使用,去板泉粮管所任所长。我姨夫说,我父亲那次去他家喝酒,守着他和我姨说这事,大哭一场。

落实政策后,叫他当板泉公社革委副主任,后来改为镇管委副主任。

他在岗位上的最后一段,干得特别卖力。当时板泉镇要建一座大水库,他担任副总指挥,实际上是以他为主。他整天住在工地上,没白没黑操劳,终于圆满完成了任务。现在一提起他,那里的干部群众还直竖大拇指。

那些年,他还有一件事出名:特别能喝酒。他和谁在一起喝,必须喝个痛快。谁要是不喝,他就夺过酒杯往地上一泼,让人家下不来台。

让他想不到的是,五十五岁那年,上级颁布干部离岗政策,他只好离开了工作岗位。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突然停止工作,实在接受不了。他想不开,天天喝酒抽烟,闷闷不乐。他身体垮掉,与他长期抽烟喝酒有关,也与一生中心情压抑有关。

他说自己运气不好,办离休晚了半年,退休不准儿接班,第一批内退改任调研员。还编了个顺口溜自嘲:干了几十年,混了个调研员,一心想管事,手里没有权。一天来一趟,喝酒抽闷烟。

他想来想去想不通,得病就是必然的了。

发病将近一年,医院住着时,一天比一天更瘦,身上能打针的地方都扎拦了。我那可怜的父亲,每天上午护士来打针,他都害愁。在儿女跟前,他却硬撑着,故作坚强,怕我们难过。

娘说,有天早上打针,他和护士说,我都快要死了,实在不想打了,还叫我受这个罪干什么!护士劝他一会,才又打上了。

这时,父亲胸腔里面疼得厉害,大夫只好给他用杜冷丁止疼,一天一支。父亲用了一段竟然上瘾,很喜欢打这种针,不到打针时间就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我们商量,得给父亲准备后事了,首先把寿衣做好。妹妹说,得找个好手做。我说,我婆婆是出了名的巧手,就回家把婆婆叫来。她什么都懂,叫我买来布料,她裁,我用缝纫机做。单的棉的,一共做了七身,这叫七条领。

到了阴历十一月,父亲说,想回家。谁都知道,他回去面临着什么,谁都不想往回迈一步。然而,父亲的饭量明显减少,死神一步一步逼近。

这天他说,今天是几号?我说,阴历十一月十六。他说,准备准备,明天回去。弟弟说,回家打针不方便。他说,打不打一个样,光带着杜冷丁回去吧。

可是,我们都站在那里,没有行动的意思。他说,你们是怎么想的?要面对现实,到时候了!

我娘说,听恁爹的。他那天就说,好几个月没见恁奶奶了,也想孙子了。

我奶奶那年八十一岁,一直没敢跟她说我父亲得病,就说他很忙,没空回家看她。

父亲非常孝顺,住院期间,我们买好东西给他吃,他都得留着一份,捎回家给我奶奶吃。我大弟说,那天他回家送东西给奶奶,奶奶还问,恁爹大半年没回家了,到底有多忙?父亲听了这话,泪流满面!

父亲想回家,我们理解他,没再阻拦。那天,弟弟骑摩托车在前,我们和父母,还有镇领导,坐在车上一起走。

以前我每次回去,都是高高兴兴,恨不得一步到家。这次相反,心想慢点,再慢点,时间在这时停止该有多好。看见父亲那瘦弱的身体,感觉死神正在家里等着他!我趴在后座上,不敢往下想,只是悄悄掉泪。

我恍惚看见当年的父亲,正在车子前面带路。他头戴大盖帽,身穿制服,外面束着宽宽的皮带,盒子枪斜挎他那高大挺拔的身上,走起路来英武潇洒。他回头看看,示意我们快点,然后转身就走,走得很快。

咯咚咯咚,车子颠簸得厉害。我转过神来,听司机说路太差了。

眼前的父亲,已经叫病魔折磨得脱了形……我幻觉中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他。

到了村头,我问父亲累不累,他说还行。

我们看见,街上已经站满了人。父亲一到屋里就说,快炒菜,叫领导和师傅喝酒。我弟媳妇说,早准备好了。领导说,不用不用,以后有需要的,及时联系,一两天我还来。父亲说,不用来了,这一年光麻烦你们了,回去替我谢谢书记。

镇干部走了,兄弟爷们都过来说话。我奶奶也扭着小脚,“咯噔、咯噔”来了。

父亲迎上去,扶着她说:娘!

奶奶眼瞅儿子,上下打量,好像不认识,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父亲说,娘我对不住你,这么长时间,没来家看你,儿不孝!

她不搭腔,一个劲的瞅着他。

我娘拿出一包点心说,娘,给你带的。

她好像没听见,就去摸起儿的手。父亲怕奶奶看见针眼,想抽回去,却没抽动。奶奶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针眼,一腚坐到地上哭着说,儿呀,我替你养毒瘤,我替你呀!俺儿没伤天理呀!老天爷呀我求求你,把毒瘤拿给我吧,叫俺儿好好的!

父亲倒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失声痛哭!

此后,父亲住在家里,病情一天天加重,好多药在他身上都失效了。杜冷丁的效果也严重减弱,只好加大剂量。

到了腊月中旬,父亲吃饭已经很少,身体非常虚弱。这天,他把钱包交给我娘,说:把大权和家底都交给你!

我娘说,你好了还得用,我不要。

父亲嘱咐我们,要面对现实。生老病死,这都是自然规律,不要为我太伤心……

又过了四五天,他就什么也不吃了,只能打营养药。

他说,好过年了,你们不用都在这里,回去拾掇拾掇。我有数,到时候去叫来得及。一边说,一边挥手撵我们走。我叔也说,听恁大大的,倒换着过来就行。

父亲那时不吃饭,但是能起来坐一会,累了就躺着。老人家都说,看他这个精神头,年前没有事。

没有想到,二十七这天,我正在县粮食局直属库上班,三妹夫突然跑来,撕着自己喉管,意思是父亲要咽气了。我立刻惊慌地跑出去,跟他上车回家。

车开得很快,到了村里,街上站满了人。一停车,就听见大爷爷高声说,快,恁大大就等你了!

我撒腿就跑,哭着进屋。二叔说,哥,他二姐来了。只见父亲躺在床上,像睡着了,呼吸很慢。让我吃惊的是,他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样子,面上一点雀斑皱纹都没有,就像年轻时那样帅气。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脸焦黄,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的气吸得少,呼得多。后来一口一口不再吸,只往外呼。慢慢的,轻轻的,他送出了最后一口气……

我敬爱的父亲,就这样走了!

这时我恍惚看见,父亲又坐了起来。他站起身,像当年一样,把挂在墙上的盒子枪斜背在身上。他带上大盖帽,皮鞋闪着光,严肃地说,你们要好好听话。他到院子里推起车就走,走到大门口,回头给我们做了个鬼脸。似乎车轮叫门槛一挡,咣当一声,然后他就不见了。我在心里喊,大大,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娘说,前天恁大大就要剃头,我见天阴着,说等到好天再剃,他说你糊涂!剃完了,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也都擦得干干净净。恁大大一辈子好干净,就是到最后也没连累人。最后一次解手,也是自己擦得干干净净。

知客吆喝,来,指路了。弟弟端着盘子,知客指挥着我们到了大路口。弟弟站到凳子上,手拿竿子指着西北方向,知客教一句,他就说一句:大大,你去西北明光大道!甜处安身,苦处使钱!连说三遍。大家磕头,回家,哭成一片。男女老少纷纷戴孝,院里院外白花花刺眼。

第二天上午,二叔他们拉我爹去县殡仪馆火化。几个人抬着我爹往外走,奶奶站在门口,大声用哭腔喊:儿呀!你快跑,人家要烧你了!

听她这么喊,大家放声号哭,哭得撕心裂肺。

腊月二十九,父亲出殡,村东岭坡上出现了一座新坟。

父亲年腊月二十七去世,才五十七岁。他一生为人正直,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年后,大弟去镇上拿他的东西,只拿来一个柳条箱,一个破木箱,里面盛了一些旧衣服、旧书,还有许多奖状、证书之类。按农村风俗,那些奖状、证书,都被拿到墓地烧了。母亲的观点是,我爹带着这些东西去阴间,能证明他在阳间是个好人。

后来,我大弟二弟以及三妹,先后到日照居住,娘也随我们生活。三年前的一天,娘去逛街,被石头绊倒,大腿骨折。因为骨质严重疏松,不能动手术,只好躺在床上,由我们轮流伺候。医生说,久卧伤气。果然,我娘躺了近两年,身体越来越差,几次病危。

这天,我在值班,就看见我娘躺在那里直笑。问她笑什么,她打着手势兴奋地说,我做了个梦。恁大大骑着一匹黑马过来,驮上我,到南方转了一大圈,真好,真恣!

她在那里高兴,我却内心不安,怕这是不祥之兆。

果然,没过几天,我娘就走了。也许,真的是父亲骑着黑马过来,把我娘接走了。

在年的一场春风里,母亲与父亲合葬在一起。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和睦、安息!

年清明节前后写,年2月修改。发表时又有改动。

杜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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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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