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青年
本报记者:
李可纯 光华管理学院级本科生
编者按一直以来,他们是沉默的背影,是厚实的双手,是琐碎的唠叨,是苍老的白发。平日里,我们不曾多听他们倾诉,生活的千锤百炼已让他们习惯缄默。
直到走近,我们才发现,他们也曾是油田里埋头猛干的万丈豪情,是动荡时代里无奈却无悔一路向北的迁移,是记录着这片土地风云际会的最忠实的眼睛。
他们是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他们的青春,也如此轰轰烈烈过。
“每一代青年都有自己的际遇和机缘,都要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条件下谋划人生、创造历史。”习近平总书记曾在年5月4日北京大学师生座谈会上这样说过。而我们已经苍老的父辈和祖辈,也曾被那个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进,挥洒青春,浪潮退去后,却留下深厚的记忆沉淀。
这个寒假,我们走近各自家族里沉默的长者,促膝长谈,写下几十年来天南海北的悲悲喜喜,分分合合。时光无法倒转,我们从一个个平凡的家族故事,亦拼凑出一个并不平凡的世界,向那个已逝的时代小心张望。
时间之河川流不息,没有人永远年轻,却永远有人年轻。“现在,青春是用来奋斗的;将来,青春是用来回忆的。”我们的父辈与祖辈,正是昨日的青年与明日的我们。如同王朔笔下的海军大院,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集体主义文化的背景决定了人总是会被标记在各式各样的群体中。我的家庭的归属在石油大院,地处偏远,封闭自足,它的历史只能从新中国成立之后讲起,但到今天已经影响了超过三代人的命运。
除了王进喜,恐怕很少有人能说出第二个石油工人的名字。我的祖辈只是典型背后的千万个普通人中的一员。他们普通,但他们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在我们惯于用批判的眼光审视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让我看待这个时代的目光变得温情。
当年也曾是“帅哥”江苏省滨海县有一条蜿蜒的大河流过,当地人称之为“黄河”。事实上那不过是历史上黄河夺淮的产物,今天它的名字叫“废黄河”。年,李士泽出生在河边典型的南方村落。父亲早逝,母亲失明,兄弟很早分家。生活并没有因为侵华战争的全面爆发而有什么不同,黄河夺淮已经带来了一千年的水患,黄土地早已对一切苦难熟视无睹。
几千公里之外,毗邻长江中游、地处江汉平原的湖北公安县也是同样的贫穷。贫穷中能看到的 出路就是入伍参军。同样出生在年的马立清在大连成为了一名工程兵。而李士泽则被火车一路向北拉到了沈阳,在沈阳领到了没有帽徽的军服,乘着货车,雄赳赳,气昂昂,但又只能“悄然无声地”,在年的元月跨过了鸭绿江。
当时朝鲜战事已停,独臂将军余秋里率领的一军在 和东海岸担负守备任务,每天所做只是普通的训练、巡逻。几个月后,长官发现他“心灵手巧”,便调到了后勤处,补马鞍、补衣服、补鞋掌。年2月,大部队奉命回国,李士泽先在铁岭参与建设防空洞,随后被指派到哈尔滨的工厂参与生产。
这一时期李士泽留下了不少照片。过年时儿孙围绕着爷爷当兵时的“靓照”惊叹不已,他只是温和地笑,“那时候刚当兵,喜欢照相。”
年摄于铁岭,李士泽这些照片曾经全都放在一个金色边框的相框里,挂在墙上。李士泽的孩子们在小的时候也喜欢仔细端详爸爸帅气的模样。“万绿丛中一点红”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一张照片里,有一个面容清秀、身着朝鲜服装的姑娘。孩子们跑去问妈妈,妈妈说那是爸爸在朝鲜时遇到的姑娘。
李士泽从未向孩子们讲过那段故事,照片也因为后来的搬家而遗失。再问起来,他只会提到部队的严纪,以及朝鲜姑娘留给他的最初印象——初入朝鲜时,部队受到朝鲜民众的热烈欢迎,一下车,就有两个热情的朝鲜姑娘奔过来抬起一个战士奔向广场,这样豪放的“欢迎仪式”实在把他吓得够呛。
李士泽既有着南方人普遍的秀气,又有着南方人没有的大个子,加之手巧,实在很容易得到姑娘的青睐。在铁岭时,有卫生站的护士一定要嫁给他。东北姑娘热情,每次见面就要抢他钱包里的照片,李士泽就是不给,姑娘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他,李士泽也不收,就这样纠缠了许久。但是拒绝并非“因为爱情”,李士泽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家里穷,将来转业回家乡,姑娘不跟着怎么办。
但是拒绝了姑娘也未能重回家乡。年,在决定从朝鲜全面撤军之后, 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通过决定,任命余秋里为石油工业部部长。年大庆油田会战正式开始,余秋里曾经率领的部队全体转业奔赴大庆。
命令下达的时候,李士泽正在江苏省亲,回到哈尔滨却发现部队驻扎之处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一张字条留给他告诉他部队奔赴大庆。工厂挽留手巧的他做工人,但是军令如山,李士泽还是急匆匆地踏上了追赶部队的路。
与此同时,来自全国各地的浩浩大军入驻松嫩平原。李士泽在大庆油田成为了一名管工。马立青也转业被安排到了这里,做气焊工。
在转业成为工人之后,婚姻大事才真正提上了日程,李士泽像大多数转业工人一样从老家说了媳妇,带到了油田。而相比之下,马立清就显出少有的倔强,无论如何不肯接受老家说的媳妇。原因今天已经无法考证,他的子女推测,他可能是希望找一个“有点文化”的妻子。一同做工的同事将曾经做过民办小学教师的史墨华介绍给他组成了家庭,不过这已经是六年后来到天津边上的大港油田之后的事了。在当时尚未出台人口政策的中国,他的决定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晚婚晚育”。
有了家庭就如同漂泊的种子落地生根,油田就这样留下了一代人,从“职工宿舍”一点点变成了“油田大院”,人丁兴旺。从此油田的工作不再仅仅提供个人生存的口粮,油田成为了一个家庭生活的全部。
一个又一个的会战年9月26日,大庆的松基3井喷出工业油流,黑色金子 次展露出诱人面貌。如同历史上任何一次淘金热引发的群体性沸腾,黑色金子成为了举国上下火红的愿景。李士泽的二女儿即取名“成庆”。
油田勘探在中国的大江南北同时进行。年,中共中央批转了石油部党组《关于组织华北石油勘探会战》的报告,批示中指出:“这是继大庆油田大会战之后的又一次重要的会战。”同年,华北石油勘探会战指挥部成立,大庆油田抽调工人前来支援,马立清和李士泽同时被派到这里,编入油建一部第二大队。
马立清被指派押送设备,是 批从大庆奔赴大港的人之一。临行前,队长嘱咐他“多带点干粮和水”。马立清嫌麻烦,觉得火车进站肯定会有食物卖,于是两手空空登上了火车。谁知道货运列车不停客车站,一路买不到任何食物。整整三天三夜几乎油米未进。下了火车,他已然饿的虚脱, 件事,就是找到一家包子铺,一口气吃了三斤包子。
建设大港油田的时候时值文革,但是文革对于基层的生产工人来说只是一个概念模糊的词汇。当时油田工人“被”分为了两派,“东风派”和“大联合派”,领导指定每个人属于哪一派。李士泽记得自己被分到了“东风派”,有那么几次,懵懵懂懂地被卡车拉上街游行喊口号,挥舞着小旗,到广场静坐,但并不明白要干什么。他也曾听说打架抄家,但似乎离他们的生活很远,油田依然在如火如荼地建设,日子仍然紧紧缩缩地过。
部队的老领导余秋里此时已经是国务院副总理,年,他在任丘油田视察时,提出“要在任丘打一个大仗,抱一个大‘金娃娃’”。年,冀中石油会战正式开始。
李士泽和马立清再次随二大队从大港油田调往任丘油田。但是这一次拖家带口要麻烦的多。每一户人家被分配一辆大卡车,床、柜子等稀少的家什,连同三四个顽皮的孩子,一同被塞进了卡车货仓一路颠簸。大人们从早忙到晚总算住进了新家,而孩子们却悠闲地躺在卡车货仓里看了一路星星。
等待他们的新家是一片荒芜,视线所及 的建筑物是南大站的储油罐。但是荒芜的土地却不等于荒芜的人心,这些年来,他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无中生有”。整个70年代仍然是激情燃烧的岁月,翻开《华北油田大事记》,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口号仍然能够让人感知的到,苍茫的华北平原上黑色油流喷涌而出那一刻的心跳:
年5月,“.......3天的时间......创会战指挥部上2万米最短时间新纪录......7月,创会战指挥部钻井进尺上3万米最短时间新纪录......12月,创钻井进尺上4万米最短时间新纪录。”
年10月,会战指挥部组织数百名职工分乘30多辆彩车,在石化部及会战指挥部领导张文彬等同志的带领下,前往河北省省会石家庄,向河北省省委、省革委会报捷……报捷车队轰动了整个省城。
年7月2日,会战指挥部召开“决战下半年,钻井速度要翻番,原油日产增3万”打擂比武大会。
年6月3日,会战指挥部在留路会战前线召开庆功祝捷大会,庆祝5月份战区原油生产水平上台阶。大会号召战区全体总动员,大干6月份,誓夺留路、雁北、柳泉油气田,以新的成绩向党的生日献礼。
……
各种各样的“新纪录”“动员大会”一直记录到年,冀中石油会战结束,华北石油会战指挥部改名为华北石油管理局,非常规的会战变为了常规的生产管理。
但是会战二字已经成为了日常工作中的一个常用词汇,现在华北油田的一条主干道即为“会战道”。每一个新工程都会成为会战。会战,意味着原本一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日也被剥夺,从早到晚,没日没夜;意味着家属区院内随处可见的“大干天”“大干60天”等标语;意味着家属院内的孩子,一连几个月见不到自己的父亲。越是逢年过节,越要搞会战,五一劳动节从来都是劳动而没有假期。华北油田会战道旧景寒冬腊月里,马立清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要爬上敞篷卡车赶到工地,中午就着风沙,啃两口干冷的馒头。如果离工地太远,晚上就住在了工地,披着大衣在电焊机下和衣而眠。十几年后,她的二女儿在参加工作后为父亲买了一件羽绒服,父亲直呼“从没穿得这么暖和过”。她无比震惊地想到父亲年复一年在狂风呼号的野外工作,穿着的该是怎样单薄的衣服。
“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王进喜只有一个,但是铁人却有千千万万。黄土地上的人们一辈子从未想过为自己争取什么,却只懂得奉献赤诚的果实,说不清这是可爱还是可悲。
李士泽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家中一箱笔记本,那是父亲年年被评为“先进”的奖品。大庆的初春,解冻的黑土地上还混合着春季积雪融化时产生的融雪径流。只知拼命干活的人不知不觉双腿在冰水里浸的湿透。李士泽在后来的几十年的冬天里双腿总是感知不到温度。
还是在大庆,李士泽在抬油管时因为其他人配合失当而造成胸部挫伤。但是医疗条件差无法得到充分治疗,仅仅休息了一天就继续投入工作。十几年后挫伤演变成了严重的胸积水,不得不到省城做了一个大手术,至今他身体上还带着一个从前胸延伸到后背“子弹链”式的疤痕。
马立清的儿女同样有难以弥补的遗憾。马立清在大连做工程兵的时候,时逢大跃进,各个部队都在比拼着抢进度。炸山洞会产生大量的粉尘,作业人员一般要求佩戴防尘面具,但是马立清觉得带着它太憋气,影响工作效率,便和队友商量,自己撕掉了面具里的过滤层。
山洞以多快的速度推进,粉尘就以多快的速度吸入肺里。这些粉尘,变成了日后每个冬天的梦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贯穿了子女的成长记忆,直到年,64岁的他因为肺癌去世。
(文中图片来自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