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宗古卷卷一

原海海域捕鲸船

“你说你为什么非要来呢?这不是找罪受吗?”李建找到了躲在船尾趴在护栏上干呕的李游。

“叔,你当年第一次跟捕鲸船出海是什么情况,婶娘都跟我说了,可未必比我现在强唷。”李游说完用手背来回擦擦嘴,即便刚刚什么也没吐出来。

  这是李游第一次远航。李游的双亲死于十五年前的一场海难,两岁的他从小被叔叔李建拉扯大,后来叔叔成了家并有了可爱的女儿。当他的同龄人开始跟着父母去不算远的凉海海域打鱼,李游却选择在码头接一些传话或者跑腿的零活,在贸易发达的南屿岛,谁说只有出海才能赚到钱。直到两年前婶婶染上怪病,白日高烧昏迷,夜间咳嗽咳血。林领的药师开了秘方草药,需每日按时服用才能控制。药师的秘方草药过于昂贵,婶婶的药上个月就已经断了,她的情况愈发严重。

  于是李游主动提出要跟着叔叔出海捕鲸。

因为捕鲸一趟赚的钱,比普通出海捕鱼赚的八倍还多。 

“叔,为什么捕鲸比捕鱼要贵这么多?”

“今天是我们出海第几天了?”

“第六天。”

“我们已经走了六天,你看到鲸鱼了吗?”

李游摇了摇头。

  “物以稀为贵是亘古不变的市场规则,就好比你婶婶的草药,它之所以昂贵,是因为它是只长在巫山上的六钱草。而巫山,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

  “可我听渔女庙附近的称爷说,很久以前我们南屿岛,出海不到一天,便可遇见鲸鱼群。”

“那是人类还没有发现鲸鱼价值的年代吧。”

  

自从一千多年前,栗岛一个叫刘刊的渔夫把搁浅的鲸鱼脂肪刮下炼成油,第一桶鲸鱼油被一个异邦商人高价买走后,岛人们渐渐不满足于等待搁浅的鲸鱼,于是栗岛的岛民自发组织训练,在历经数十次失败后,他们终于捕到了第一只鲸鱼。第一批捕鲸人后来在周边岛屿开枝散叶,捕鲸技术在群岛间流传。曾经太极城的高官出游栗岛,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鲸鱼骨的他高价买下回去装饰自己的府邸,再后来,栗岛人发现鲸鱼浑身是宝,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财富,他们逐渐以捕鲸为主。千年的捕鲸历史使栗岛一度成为宗夏最繁华最富裕的岛屿,栗岛赫赫有名的刘氏家族便是从那时侯崛起。异邦大陆的商船一开始只是慕名前来采购鲸鱼油,异邦商人们发现隔壁的南屿岛上不仅也能买到鲸鱼油,还有很多宗夏内陆的奇珍异宝,加上南屿岛比栗岛大五倍有余,内陆商人自从知道异邦人喜欢宗夏内陆的东西,带着自己的商品驻扎南屿岛做买卖。南屿岛逐渐超越栗岛成为宗夏南端最大且最繁忙的贸易岛。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臭小子运气不错,临出海前我们队里负责刮油的小伙身体不适,不然我也不会临时改主意带你上船。瞧着嘛,你要是能忍受干得了这个活,回去后我就正式提名纳你进入我的捕鲸队,你要是干不了,不要勉强,我就托人帮你找个大的鱼档,去学学做买卖便是。”

  李游狡猾一笑,“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队伍里年龄、体型和我相似,也不需要什么捕鲸技术经验的挖油工正巧出海前一天身体不适?”

  李建恍然大悟,随后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推了消瘦的李游一把,“你有这个脑子,别捕鲸了,以后你去内陆闯闯吧!”

  海风拂过叔侄二人的脸上,甲板上的捕鲸人闲散地三两成群闲聊着。近百年来鲸鱼已经越来越少,或者说,在它们认识到了人类的残恶后,游去了人迹罕至的海域,潜入了最深的海底。

“对了,出海前你有没有去渔女庙拜拜?”李建扭过头问李游。

  岛人信奉海神和渔女。海神守护岛屿和船只永不被海水吞噬,而渔女保佑每个出海的渔人平安归来。最大的海神庙在海云城,而南屿岛四面临海,诸多码头,码头上都会立着渔女雕像,渔人出海前祭拜渔女,归来时为渔女献上自己的海货,而海神是一年隆重的祭祀一次,这是大大小小岛屿岛民们数千年来的传统。

  “我不去。”李游慢慢垂下了嘴角,眼睛不屑的看着深蓝色的海面。

“这很不吉利你知道吗?”李建语气里带着怒意。“况且这还是第一次远航。记住,船上的人若问起你,你要说你已经拜过了。”

  见李游不出声,“听到没?”李建继续追问,“为什么不去拜一拜?”

  李游转头对上李建疑惑地目光,“如果渔女真的会庇护所有人,那我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回来?”

  李建语塞。

  而此时,夹板上传来喧闹的欢呼声。李建探头往前甲板看去观察船员们的反应,他知道鲸鱼出现了。于是他抓起结实胸肌上的鱼骨项链,低头亲了一口,笑着疾步走到船舱口,“兄弟们,准备整活!”

  李游错愕的杵在原地,随后也匆匆赶往甲板。

  

  

  

  

  

  

  

  

·南屿岛海云城

·余信

连续几日来,余信总在三更半夜便醒来——大部分是因闷热而醒。

敞开了整夜的雕花木窗根本没有灌进一丝凉风,虽然南屿岛没有内陆里意义上的冬天,不离岛的人几乎未曾见过雪花的形状,但秋日的深夜里,温度始终下不去,实属异常。零碎的月光透过窗口在地上铺出一块银色的方块。夫人背对着他侧躺,室内很暗,却可以感受到她身体随着呼吸在轻微的起伏,黑色的长发在柔软的冰丝枕头上盛开,睡前盖在腹部的柔软冰丝蚕被,被体温捂热后早已被她推开蜷成一团搁在他们中间。余信挪开视线,他环视自己的卧室,目光所及之处,家具摆件,仿佛被附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埃。而大床正对面的石墙上,是一只两个壮汉大小的白真鲨浮雕,此刻有一半融在了阴影里,显得更为立体。它由内陆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石领国石雕大师永盛师傅所刻。余家世世代代的首领都寝于此室,每夜睡前,每日醒来,便是这映入眼帘的家徽。如此显眼醒目的设计,是先人们对后辈无声地庄重告诫。

“不可能再睡得着了吧。”余信心里念着。他动作极尽轻缓的起身,双手搭在床沿,坐在床边,快速让脑袋清醒起来,待眼睛完全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双脚钻进黑色的浅口布鞋,走到窗边的棕色木门,轻轻一推,来到室外的开敞的半圆形露台。

南屿岛坐落于宗夏大陆最南端,它是最大的海岛,却不是唯一的海岛。与之毗邻的还有栗岛,蛇岛,龟岛,还有数不胜数的小岛群。

岛内地势北高南低,南北各有港口,与异邦的贸易集中在南港,与宗夏大陆的贸易集中在北港。南屿岛的主城——海云城,位于岛内西北部。传言最早一批出海归来的渔民说,当太阳消失在海面,远远望去,岛内最高的山,山体周围会发出蕴蕴的紫光,由此得名紫山,且被认为是一种吉兆。海云城便被依山而筑。

  几千年前甚至更久远些,南屿岛,栗岛,蛇岛,还有那些数不胜数的群岛,曾是一片连接在一起的陆地,曾有渔人涉足过海神的禁区,偷走了海神的宝物,海神大怒,诅咒了这片大陆,让它们每一天都在下坠。

  

持续一千多年以来观潮院的文书记载,整片群岛确实每年都在下沉,可十多日前大总管却从观潮院得来消息,南屿岛不仅没有持续下沉,反而在上升。栗岛与蛇岛也传来同样的消息。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岛上民众欢呼的好事,可余信却会偶尔感到不安,海神从来就不是慷慨的只给予不索取的角色,而这突然的馈赠,背后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室外似乎比室内更加闷热,这很不对劲。余信依稀能看到漂浮在视线尽头的海面上漂浮都黑点,那些过往的商船。它们在深色的海面上交错移动,从南屿岛出发,或是从异邦返航。

几乎每个岛上的小孩终究都会问出一个问题,南屿岛从何而来?

每个孩子都从各自的长辈那得到不同版本的故事。

夫人在床上翻了个身的动静,让余信飘远的思绪拉回到。天色并没有发生变化,过不了多久,海平面上那些灰色的云朵,将被初升的太阳染上绯红色。想起今天下午还有一次重要的会面,余信返回卧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后饮尽。卧室门外是梳洗厅,余信走出去后看到守夜的仆人坐在地上的软垫倚着桌脚睡着了,但她听到余信开门的动静便迅速醒来恍惚的站立,余信摆摆手示意不让她来,抽起衣架上的暗蓝色丝质薄外衣和腰带走出卧室,边走边系着纽扣,仆人随后轻轻的带上门。卧室外的过道灯火通明,正在打哈欠的侍卫在听到拐角传来的脚步声后立马闭紧嘴巴,调整站姿,背离开石墙,站得像树一样挺拔。

余信披着月光,带十名侍卫来到海云城西侧几十里外的军训营。

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突袭例检,他来之前并没有预先告知任何人。到了军训营门口开始,他阻止所有遇见他的人前去通报。

偌大的军训营差不多有海云城五分之一的面积,营内东西两营是士兵的生活区和食堂,南北两地是训练场地,营内中心是一栋石与木结合搭建的三层主楼。主楼一楼四面开放,也是会议正厅。二楼是军官和教官的寝室,三楼是军营首领的个人生活区。

  

余信等人从东门入营,东营已经亮起了烛火,空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厨师们开始在后厨忙碌着早饭。

  

此时天空已显鱼肚白。

“这个点了,居然还没有人起床训练,吹号手呢?要不叫人去吹号吧?”随行的贴身侍卫黑谷提议道。

  余信摆手表示否决,“你现在叫醒他们,此行的意义不就白费了吗?”

  另一名侍卫黑林双手抱在胸前慢悠悠的跟在余信身后,“我倒是十分乐意看到,在刘倡大人的带领下,营里的小崽子们如何消磨他们的一天。”

  南营是空旷寂静的海军训练场,西营除了打鼾声没有其他动静,直到余信一行人转悠到了北营陆军训练场,才看到一个体型偏小但线条紧实的士兵在独自练拳。

  练拳小伙看到余信等人的出现略显惊讶,双方人互相打量着彼此。

  接着练拳小伙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余信面前,颔首单膝跪下,“余大人。”

“噢?看你年纪小的很,你见过我吗?便认出我来。”余信笑道,示意他起身。

“此前从未见过大人,但从小便听说黑林黑谷两位铭文士一直跟在余大人身边,再加上……”练拳小伙抬起右手指向余信的腰间。黑色的腰带上刻着一个“余”字。

  “你起来练功多久了?”

“不久,才一个时辰。”

“相比其他人,你已经够早了。来,你跟我们去吃个早膳。”

  

桌面摆着五道菜,三荤两素,主食有米粥有米粉。

余信命人喊来后厨总管,质问道,“平日里你们的早膳都是这些?”

后厨总管支支吾吾,“小人……小人也是按照上面的指示……”

一旁的黑谷冷笑,“上面?”,他指着海云城的方向,“你说的是那边的上面?”又指着主楼的顶层,“还是这边的上面?”

  后厨总管没有吱声,缩着脑袋用手指了指主楼的方向。

 余信慢悠悠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可以用筷,然后扭头对左侧的黑林说,“今天走之前你去拿他们的账本带回去。”

  从和练拳小伙的聊天里,余信知道了军训营的现状。

吹号手已经连续三个多月只在上午下午集结和晚膳前吹号。天大亮之后士兵才陆续起床,上午偶尔训练,大约两个时辰。陆军下午训练三个小时,海军海上训练三个小时,逢雨天就营里休息。

  

余信心中极为大怒,但他压着怒火,脸上看不到任何不悦的痕迹。

  在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衣门襟敞开着首领刘倡,身后跟着两名教官,头发凌乱,风风火火地赶来。

终究还是有人偷偷去告密了。

刘倡刚要迈入西营的正门,号角也在此刻被讽刺的吹响,刘倡一脸心虚的来到余信身边,但他也没有很慌乱。“余大人,您这怎么也不提前报备一声,我们好迎接您呀。”

  余信放下筷子,“这不招待的很好吗?光是一顿早膳,三荤两素这么丰盛。海云城的守备军晚膳也只是三荤一素。”

“余大人,这些士兵年轻的紧,有的还在长个,每天训练艰苦,消耗大,吃得多些好些,也是正常不过。”

见余信不搭话,刘倡又问,“余大人突然到来,莫非突发什么战事?”

  “前段时间商船会长来信,海寇们日益猖狂,他们打劫掠夺商船,以前只是劫财,现在他们居然还杀了船长和船员。他们商船会决定一起出资,以我海云城之名组织一支精锐海军队对抗海寇,本来这一趟,我是想挑选一些海军……但这些海军在哪?噢,他们还在睡梦里呢。”

  刘倡闻声突然跪下,张口狡辩,“昨夜观星师说今日有雨,臣这才让他们休息一日啊余大人。平日他们五更便起来训练……”

  “荒唐。”余信站起身,他看着面无愧色的刘倡摇了摇头,“但凡你有一丁点承认自己失职的态度,我愿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没救了。我给你哥刘简留个面子,给你五日自动请辞,走得体面些。”说完余信快速转身离开,不愿再听他多扯半句。

刘倡依旧跪在地上,一脸颓像,他身后的教官想将他扶起,被他用力甩开。

  他自行站起,目光落在还坐在餐桌旁埋头咀嚼吞咽的练拳小伙身上,恶狠狠的吼着,“高野!你这个告密的小畜生!我透你MA的!” 

  

  

  

  

  

  

·林领神林谷

·黄荆

跨上马出城前分明看到了四季塔已经挂上了巨大的黄色织布。绿红黄白代表着四季,没错,自己没有记错,确实已经入了秋。可即使匀速徒步走在这密林间,后颈乃至整片背部,还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身后的弓和箭筒随着每一步前行有节奏的拍打在背上,浸湿的丝衣来回与肌肤摩擦,令人不适。黄荆放慢了脚步,仰起头,原地转着寻找角度,试着透过高耸繁密的枝叶寻找太阳的位置,可他找了好一会,直到脖颈酸痛,眼睛疲乏,仍看不到。他站在原地垂下头闭着眼睛,努力翻转着眼球,过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目。他望着前面负责开路和三名士兵,耳根发红,汗也湿了整个后背。风好像都被这林子高处的叶子吃了,没有一丝凉意。他转身对身后的队伍发令,先停下休整进食再继续前行。

昨夜晚宴时收到了来自鸣鸟寨信使送来的信,今晨刚刚破晓黄荆便带队出发。骑行至鸣鸟寨需近三个时辰的路程。神林谷禁止骑行,本来带了三十人的队伍,在和寨主黄兴德吃过早饭后,他坚持只带随行的十人进神林谷,加上寨子里包括黄兴德在内的五名老兵。到目前为止,又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神林谷属于林领的圣地,他身为林领的领主,平日除了祭祀与下葬,鲜少进入。

 

  上一次路过神林谷,还是因为两年一次的海牙关例行巡检。而海牙关还要更远,坐落于林领最西边,绕过这片神林谷,骑行需要四天,途中还要翻过石匠山和猫耳山,中途要在驿寨至少换上两三匹马,最快也要七八日才可抵达。

黄荆就近找了块底部长满苔藓的石块坐下,他调整挂在腰间的短剑的角度,取下背上的弓放在身侧。比起用刀剑斧锤靠着蛮力近距离挥舞拼杀,林领人更擅长用箭。

黄荆扯了扯领口,释放身体表面的热气,背靠着石块后的树根,舒了口气。

鸣鸟寨的首领黄兴德走向黄荆身边,用脚尖拨开地面的细石后在他身边坐下。他取出挂在身侧盛满酒的竹子筒,拔开盖子,将之递给黄荆。

黄荆接过后仰头痛饮几口,将它递了回去,“我实在不爱出入这片神林谷,但它总是以我难以拒绝的形式呼唤我。”

  

黄兴德抿着嘴皱着眉,他家族世代受命为神林谷的守护者,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无法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将寝食难安。“黄领主,还是待您亲眼目睹了现场,我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打算。”

黄荆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神林谷守护者,嘴角已经下垂,上面挂着他灰色的胡子,他的家族管理守护了这片林地已有六百多年,这在林领是极高的荣誉,黄兴德从黄荆的父亲黄樟成年起便已经开始掌管,至今也有四十六载,从未出过差错,昨天竟发生这样的事……

此时此刻,黄荆只想赶到现场瞧一瞧,究竟是何人,放出如此阴毒又恐怖的信号?

  

黄兴德仰头咽下几口酒,把盖子堵上,又将它系在腰间,随便转身面朝黄荆,单膝下跪,“领主大人,您受林领全境人的爱戴和拥护,任何想要害您的势力,不会得逞,我以我的弓与箭发誓。”

黄荆拍了拍黄兴德的肩膀,没有说话。

  

神林谷位于林领西北处,坐落在横跨了山领国和林领国的神秘巫山上。相传八千年前,被驱逐出故乡的巫婆与巫师被逼至此山,他们用巫术建立了透明的结界,从此消失在山上。而几乎所有进入巫山的人,再也没有出来,传言说他们已经成为了支撑巫婆与巫师巫术的祭品。巫山由此得名,越来越少的人踏足此地,“诅咒之地”的名声却在宗夏越传越远。与之闻名于宗夏的,还有只生长于神林谷,最为粗壮高耸的乔木,望天树。它们被灰棕色的坚硬厚皮包裹,树身笔直挺拔,约有四十人高,像一支从天坠入土壤的灰色的箭。就如史来最高级的木匠林郅大师所说,望天树相对其他木材而言,它不是最名贵,数量也不少,而真正让它产生价值的,源自它的地理位置——巫山上的神林谷。望天树之所以能成为世界上最高的树,是因为它长在蕴藏魔法的土地上生长,还有树语者们近六千年的固执守护,树语者信奉人死之后,只有合着被望天树制成的棺材下葬,才可通天。无论生前造有多少罪恶。

  黄荆小时候起就多次听到整日穿着绿袍的树语者们围绕着母亲说,“树兴存,树枯死。”

  什么巫术士,什么树语者,什么通天,况且是几千年前的事,小时候不懂事的黄荆即害怕又想听,可逐渐成人后的黄荆既不相信也不想听。

但他还是成长为一个极为重视传统的男人,他的一生都在拿父亲做榜样。

  所以他还是像他父亲黄樟那样,把这个传说当成故事,告诉他的孩子们。将来他的孩子当成领主,也会将故事传递下去。

  还有那群性格固执,行为诡异,话永远说不满,神神叨叨的树语者,黄荆内心排斥,但也对她们展示了满分的尊重。

每一位林领领主都会在任命的二十四日内,选吉日,在神林谷内挑选一颗望天树,由树语者与望天树“对话”之后,取领主之血,滴于树根,宣誓,成为林领之箭,保护神林谷及林领全境,然后在一人高左右的树根区域内刻上领主的名字,再用树语者熬制的红漆描红。从此,这颗望天树便与林领之主命运相连。

  

“树兴存,树枯死。”

  

  在君王们死之后,这棵树将被砍伐,由林氏家族最优秀的木匠制成棺材,连同君主尸骨,埋于树下,而当年刻着他们名字的树桩,便是他们以后的牌位。

随行的侍从把饭菜从篮子里取出,他用担子挑了一路。饭菜被摆在临时用附近折来的枝丫树叶临时摆成的垫儿上,黄荆起身来到摊儿前坐下,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白斩鸡,蘸了蘸浓稠的姜蒜汁,即将送入口之际,黄兴德却将他拦下,“领主,为了您的安全,今日起还是在人试菜之后再进食啊!”

包括黄荆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那两位负责他食物的侍从身上,他们在听到黄兴德的话之后对视错愕地看了对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稍后,其中体型瘦小的那位侍从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黄荆身侧,他弓着身子,伸出双手捧着,在黄荆筷子尖端的鸡肉下方,“领主,是我负责您的食物,让我来试罢。”

黄荆没有松开筷子,眼前的这位瘦小侍从非常年轻,却也非常面生,好像近几日才开始服侍。“你叫什么名字?”黄荆问他。

“小人名叫刘显,家父刘九全已经在您林荫城厨房干了一辈子,黄夫人最爱的南屿椰子炖鸡,便是家父所创。”

原来是刘厨子之子,他儿子竟也长成自家二子这般年纪,此前黄荆从未见过。当年老丈人怕女儿吃不惯内陆菜,特遣了自己喜欢的刘厨子陪嫁,土生土长的南屿岛人。他的菜系深得夫人喜爱,终究最难以割舍的,是故乡的味道。

  “当年夫人孕期什么也吃不下,我曾亲自到后厨找到他,个体型偏矮偏胖,圆脸,是个面目和蔼的人。我说夫人怀孕了,吃不下东西,但一定得吃,交代他从此由他负责夫人孕期的所有食物,后来夫人顺利产下大儿子黄彬,满月日,我重赏了你的父亲。”

  刘显直起了身子,却依然低着头,“是……是一块珍贵的沙岭碧喜玉,父亲说这将是我们刘家以后的传家宝。”

黄荆笑了笑,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把鸡肉送入口中,咀嚼一番,“你呢,你以后想成为厨师吗?手艺学的怎么样?”

黄兴德在一旁若有所思后,也拿起了筷子。

刘显“不,大人,我厨艺不佳,且志不在此。”

黄荆咽下口腔中的食物,“噢?年轻人,那你说说你的志,在哪呢?” 

瘦小的刘显终于抬起头,与黄荆对视,“等我年满十六,我要去武寺。”他的双目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迸出一股坚定。

“瞧你这身板,厨子烧菜有火灶就行,在哪烧不是烧,干嘛非得去武寺?还说自己厨艺不佳,小心被武寺的人-拳脚伺候。”队伍中来自鸣鸟寨隶属黄兴德的一名部下起哄,周围的人都笑出了声。

“我去武寺可不是为了成为厨子!”刘显在大家的笑声中,慢慢涨红了脸。他环视一圈那些咧着嘴笑话他的人,欲言又止,最后没再多说,匆匆对黄荆鞠了躬,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另一个侍从这才刚从慌乱中回神,“吓死我了,怎么突然提出要验毒,以前可从来没有呀。不过不得不说,领主对你爹是真的信任,都不需要验毒就吃了。”

刘显用脚踢着脚边的枯枝,“不,他已经验过了。”

  

“已经验了?”另一个侍卫充满不惑,但刘显没再回应他。

此时他心里又羞又气,蹲下身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包子,犹豫了一下,又抓起一个,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吃多一些。

 待他气消后转念一想:对啊,好端端的,为什么黄兴德寨主突然提出要验毒?

  

进食结束后,队伍又重新上路,途中经过先辈们的墓位,黄荆看着雕在树桩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努力回忆起与他们相匹配的记忆片段,还有他们那些被记录在书上的事迹。内心竟徒然变得沉重,终有一天,他的躯壳也将长眠于此片寂静的山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事迹,被美化和简化后记载在家族族谱上。不知世人会如何评价他,而后人又如何回忆他。

经过父亲黄樟的墓位时,黄荆让手下把墓周围的落叶和杂草除去,他则亲自用铁铲翻过的新土堆在椭圆的坟墓上,然后用铲背将新土拍得紧实,俨如一座新坟。干完这些,他走到一旁,用力把铁铲插-进土里,一手握着铲杆,一手叉腰伫立着,望着远方沉思了好一会。最后全队伍的人跟着跪在黄荆身后,在坟前叩了三个头。随后一行人离开。

林间突然拂过阵阵凉风,这应该是今日最舒爽快意的时候。蝉虫仿佛不甘已经离开的夏季,趴在树干上偶尔发出尖锐的叫声,体型硕大的红嘴灌鸟落在望天树的枝头叽喳,偶尔换颗树停留,在空中扑腾它们灰白的大翅膀,望天树顶端的树叶在风中摇摆来回摩擦,发出悉悉嗦嗦的动静,这些来自神林谷的声音,在整个林谷交织,飘荡,回响,分不清究竟是热情的欢迎,还是轻蔑的警告。

昨日下午,幸亏鸣鸟寨的哨兵及时发现神林谷上空摇曳着一条灰色的浓烟,寨子立刻派了人去寻找起火点,人还没赶到,原本万里晴空的天空骤变,下了一场有如神助的大雨,火势才没有在神林谷蔓延。在黄兴德庆幸火势已被控制之余,去彻查附近有无可疑痕迹的士兵却慌张的跑回来,通报了一件比神木林起火更让他可怖的事情。

当他们来到一面稍微陡斜的坡前,空中有些许呛人的烟灰味,走在最前方的鸣鸟寨士兵突然回头打了个手势,黄兴德立即站在原地展开双臂做出示意所有人停下肃静的指令,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当所有人都静止站在原地,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坡后传来模糊的人声。

  

见此状,除了两名侍从挑着担子错愕的原地不动,黄荆比划了一个手势,士兵们迅速的一边掏出了背在身后的弓一边寻找离自己最近的掩体,箭已放在弦上,他们警惕的环顾四周。

黄兴德与前排其中一名士兵耳语,之后士兵以最小的动静走上斜坡,在接近坡顶的位置匍匐着一点点往前挪进。

  

  

  

黄荆目光锁在匍匐向前打探前方情形的士兵身上。突然,士兵站起身,收起了弓箭,比划了一个收拾,大家紧绷的神经得到松懈。他一溜小跑来到黄荆面前,“黄领主,是树语者”

士兵们嘟囔着虚惊一场,一边收起了武器一边归位。

岁月是不饶人,连续两日徒步往返在鸣鸟寨和神林谷之间,黄兴德明显感觉体力已有些力不从心,他稳住气息,掏出腰间的竹子酒猛灌两口,便一直紧跟在黄荆身后。

黄荆上一次看到望天树被砍倒,是父亲黄樟去世那年,一晃,竟也过了二十年。树语者们时而牵着手,时而互相击掌,绕成一圈在树底下不停的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祷语,最后他们在树根底下插满一圈的香火,待香火燃尽,树语者会用白色粉末在“黄”字之上标出一条准线,随后三个身着黑衣,系着白色头巾壮硕伐木者便踩上木架,轮流挥舞手中着巨斧,沿着标记的准线将树砍倒。

当刻着父亲名字的望天树与底部的树桩断开,在空中慢慢倾斜,最后轰然下坠的瞬间,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放佛连脚下的土地,都为之一颤。年轻的黄荆并不惧怕任何,但那一瞬心里咯噔了一下。谁说死亡是寂静的,他永远记住了这大树倒搁砸向地面的声音。

而眼前,他还好好的活着,这颗在他继承林荫城后刻着他的名字的望天树,不仅被砍倒,底部他的名字,被褐红色的颜料划上一条歪曲丑陋的红线。若这仅仅是针对他个人,他倒觉得没什么,毕竟林领在他二十年的统治下,平定稳健的发展,“温饱孕育歪风邪念。”这是父亲生前常对身边重臣的训诫。

原本埋在地里盘根错节的树根,被挖开后裸-露在黑褐色的土壤里。它们仿佛一夜间失去了从土地中汲取养分的能力,萎缩了,没有一丝张力。笔直的树身被均匀的截成约莫两米长的木段,“现场有燃油的痕迹,树总共被截成21段。”贴身侍卫黄常压着腔中地怒火说道,“幸好那场及时雨,大人,中间还有几段还算完好的木头。”

当黄荆看到被堆积起来集中焚烧的木堆后方,大概十几步的距离,散乱的摆放着七口石棺时,他再也无法冷静管理自己的表情。

黄荆疾步往石棺的方向走去,“是空的,大人,已经检查过了!是空的!”黄兴德尽量用只让黄荆听到的音量小跑着在黄荆身后说道。

黄荆抿着嘴,有些无措的伸手揉一揉自己的下巴,他警惕的扫视了一圈周围因为没了望天树遮挡而突然变得开阔和明亮的环境,所有在场的人望着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敢乱动,不敢发声。

黄荆的贴身侍卫黄常率先动身,他拿起摆在地上的铁铲来到树根前,铲起泥土抛进被挖开的浅沟里,试着将树根重新掩埋。在场的士兵见状纷纷动起身来加入。

“不用浪费力气了,”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黄常看到一身绿袍的芩娘徐步向他走来,“树根已经被淋过了百枯水,即使把它挪到寄灵树下,也救不回来了。”芩娘面上是没有表情,“还有,小心点,你们现在用的工具已经被百枯水污染,等下找个地儿烧毁,千万别带出去。”说完她和身后的几个树语者往黄荆的方向走去。

芩姑是一位相貌像三十多岁但实际已经五十多岁的妇人,树语者们常年绿袍加身,系着棕色的极地长腰带,刻着藤蔓一样的符文木牌挂满腰间,她们走起路闻不到脚步声,只有腰间符文木清脆的撞击声。她们全身上下的饰品,皆为木制。她们是几千年来林领最虔诚的信徒。

雪领人则认为她们是远古女巫仆人寄生的肉身。

只有女人才能加入树语者。她们住在神林谷北部,她们的主寨——寄灵寨。寄灵寨的建造不费一砖一瓦,是百来个建在树上的木屋组成,树与树,屋与屋之间是藤蔓编成的藤桥所连接,树屋之间高低大小不一,藤桥错综复杂。任何身份的男人,不可进入寄灵寨。

她们守护神林谷两千多年,也看护着林领境内最老且最大的神树——寄灵树。春季结束之前,林领境内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来到寄灵树下祭拜,许愿。其中不乏偶尔有来自西域和北域的人,比如草领人和雪领人,更有长相奇特,奇装异服,沙领边塞之外的异域人。

历代的林领领主向来十分尊敬树语者,并认真倾听她们传达来自寄灵树和神林谷的神谕。

“领主大人,您的望天树已被严重损毁,我已无法再与它对话。”

黄荆本背对着芩姑,他闻声转过身。芩娘继续说,“但无论您的敌人是谁,他都已经留下足够的讯号。我与树仆将择吉日在寄灵树下做法祈祷——虽然您的望天树不可再生,但我希望您与您的族人,平和安康。”

黄荆对着芩娘微微俯身,“有劳芩娘。”

黄荆看了眼天色,巫山那头云层逐渐压低,“怕是晚些要落雨,或许现在是动身回去的时刻。”

芩姑点点头,回首对身后树语者们眼神示意,便调了方向往回走。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大人,下个月的秋获日,请转告夫人一定前来寄灵寨祈福。”

黄荆点头回应,她领着树语者消失在林间。

黄荆绕着现场仔细观察一周,大雨灭掉了大火,却也冲刷了不少痕迹,他从地面碎石中挑出一片薄薄的石片,刮出木段缝隙里洒落未燃的一小滩燃油原料,放在鼻尖嗅了嗅。随手摘了一片巴掌大的绿叶包好,再放进腰间的布袋里。

地面有些平行的沟印子,像负重的车轮碾过,一直延续到木堆旁。

他无法让自己不去看那几口刺目的空石棺,“必须尽快找到施放这道讯号的人。”黄荆心里想。

回到鸣鸟寨时,天空飘起了细雨,倒也不碍事,日落后的山林,温差与白日相差甚多。

在鸣鸟寨吃了晚餐后,黄荆执意连夜赶回林荫城,骑行半个时辰的小路,便抵达贯穿了林领东西两端、足以容得下四匹马并行的大路——玉林大道。

再也没有比林领人更擅长于在夜色中行动的族群。

·林樱

·百果村

林樱沐浴后在院子里正在搓洗今日换下的衣物,引至院内的山泉水在夜里变得清凉无比。她不是故意偷听,堂姐林冉的寝屋就在水源的右侧,堂姐林冉天生拥有大嗓门,和大娘一样,偶尔夜里的喷嚏声能把她惊醒。

“林良小叔真的在秋获日之后走么?”

“是呀,能进去大学苑的人屈指可数,以后可是要进王宫里当差的料。”

“那以后他还会回来么?”

“你小叔是个孝顺的人,只要你爷爷奶奶还在村里,他一定会回来!说不定以后冉冉你呀,让小叔介绍些个宫里的官爷,嫁出去,回头娘就指望着靠你享福咯。”

“我也想嫁给住在城里的官爷。”

“怎么?你才十二岁,就想着嫁人啦?不要娘了?再说了,等你小叔从大学苑学成归来,起码还要三年哩,再花个一两年搞搞人脉,到时候你十六七岁,正好合适!噢哟,我的好闺女,娘可舍不得你阿……”

林樱抬起头用手背把贴在额前的碎发往后拨,她正好看到投在纸窗上的剪影,大娘正把堂姐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堂姐额头上来回蹭。

她不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是怎样的感觉。

可是她有疼爱她的奶奶,其实,也差不多吧。

在院中晾晒完的时候,奶奶和堂姐的屋都熄了灯,她的房间在主厅楼二楼,一个一半被堆满闲置陈旧杂物的房间。一楼主厅正对着正门口的墙边摆着一张比她还高的桌子,桌子上立着一樽木制的神像,桌面常年摆放着祭品,每逢节日烧香,到时整个主厅都是香火特有的檀香味,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她讨厌这个味道。

主厅正中央是餐桌,左侧是土灶厨房,右侧有一个不太结实的木楼梯可抵达二楼,林樱每次踩踏都感觉它摇摇欲坠。

以前她的卧室在林良小叔隔壁间,林良小叔总是晚睡,点着灯看很多很多的书,她每天睡前看到对窗投射过来的橘黄色的光,总会特别安心。小叔偶尔也会在饭后教她写字认字,她经常练着练着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半睡半醒间小叔将她抱到她的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放下纱帐后轻手轻脚的带上门离开。

后来大娘说堂妹也到了要独立分房睡的年纪,她说堂妹哭闹着就要林樱的房间。奶奶便收拾出这主厅二楼原本的杂物小阁,有可以推开的窗户,有窗台,放得下一张小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储物木箱,够了,其实也挺好的。只不过林良小叔的灯光,再也照不进她的窗。

刚搬到小阁间的林樱是害怕的,楼下的神像让她不安,即便后半夜终于睡着后,也是频频噩梦。后来央求奶奶陪着睡了几夜,倒也不是那么骇人了。

此时回到房内的林樱走到窗边,最近夜里降温,她打算把窗关上。

她看到林良小叔果然还亮着灯,她想起刚刚听到堂姐和大娘的对话,用力的关上了窗。

小叔秋获日之后要走?而且一走就是三年?她曾听小叔提过大学苑,但具体在哪,离这有多远,她不知道。

大娘对堂姐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吧。

至少她对自己三个孩子的承诺,都会作数。

每年大娘和大伯会去林荫城采购两或三次,堂哥堂姐堂妹们在他们临行前想要的糖果或新衣鞋,他们都会带回来,可是她想要的,哪怕是一只并不昂贵的风筝,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买不到。

大娘也只有对她的三个孩子用这种温柔的语气。

大娘对林樱的态度,要看是什么样的场合。

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她更多的时候是阴着脸死死的瞪着自己,林樱主动跟她说话,她放佛听不到。她越来越讨厌与大娘独处的每个时刻,她已经学会尽量去避开这样的机会。

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就不太一样了,如果她的孩子们在,她总是隔着距离对他们说着什么悄悄话,惹得她的孩子们对着自己哈哈大笑,虽然她不知道大娘对他们说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爷爷奶奶小叔在的场合,比如同桌吃饭的时候,大娘她甚至偶尔还会帮她夹菜,让她多吃一些,这样才会长个头。

更小时候的林樱认为,或许大人们到了大伯和大娘这样的年纪,都是两幅面孔,态度多变复杂,脾气阴晴不定。甚至包括她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

可现在的她已经明白,这是再显眼不过的厌弃和排挤。

在她十岁的时候,爷爷奶奶终于对她解释了为什么她的父母不在她身边。

她父亲在海牙关当差,在母亲怀着她六个月的时候,她父亲在一次驱逐毛人试图闯越边界的战斗中,连同他的海牙关兄弟一起牺牲了。

林樱才半岁未断奶,母亲便留下林樱给爷爷奶奶,说是去南屿岛谋生挣钱,可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也没了音讯。

“不要去想这些改变不了的事。”林樱闭上眼睛,逼自己入梦。

又是被梦魇缠身的感觉,她想挣脱,四肢无法动弹。她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看着躺在床上禁闭双目的自己放佛只是躯壳。无论清醒的她如何使劲,大声叫唤,她的力气和声音放佛被什么吃掉。床上的那个自己始终无动于衷。

在绝望又害怕的时候,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她紧紧的盯着门的方向,她不知道这扇门的身后是什么。

林樱看到了大娘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她进门后把门关上。冲到床沿边坐下便恶狠狠的抓着她的手臂,看她没反应,又用力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床上那个只剩躯壳的肉体放佛瞬间被生拉硬拽的从梦里抽离出来。林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魂”了。她的四肢逐渐有了知觉,也听得到自己的喘气声。

而此时大娘已经拽着她的衣领让她站在床对面的墙边站着。大娘把床上的枕头,被褥,床单,以及叠好或挂在房间内所有衣物,一件一件的翻抖着,用手指按压检查每一个兜袋,还不忘扭头冲她咒骂,“家贼难防啊家贼难防,你个贱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我们把你当亲人养着,你却手脚不干不净!快说,东西藏哪了?”

林樱还没有弄清楚大娘为什么冲自己发这么大的火的缘由,刚刚的梦是梦吗?她有些害怕,身体颤抖着,想打开门跑去找奶奶。大娘却眼疾手快的从她背后扯住她的衣服,这股猛力的牵扯让她失去重心,屁-股钝重的往后磕在地上。

林樱不敢哭,她很早前就知道大娘很讨厌看到自己的眼泪,讨厌听到自己的哭声,那样只会让巴掌更用力的落在自己身上。

“你藏在哪?快拿出来!我的项链,快给我交出来!不拿?我今天打死你都不过分!”大娘一边咒骂着一边用食指一遍遍的戳着她的头。

林樱抱着自己的头,什么珍珠项链?跟她有什么关系?大娘一口咬定就是她偷的。

“大娘,你不是每天都戴着吗?我从未碰过你的珍珠项链。”屈辱的泪水不争气的集结在眼眶,屁-股也疼得要命。

“你还不承认是吧?”大娘一边气急败坏的骂着一边击打她的后背,她终于松开一直拎着的衣服,改为拽着林樱的头发,把她的头往下按,好腾出打她的角度和空间。“我的孩子不可能偷窃,家里就你一个外人……”

“你闭嘴!”一楼传来林良小叔的。

随后木梯又响起踩踏声,然后她看到门缝一点点被推开,一双圆头的黑色布鞋进入她的视线。

大娘这才把一直按着她的头的手松开,林樱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两行温热的泪痕,泪珠黏在下颌线上,她坐在地上,这才终于伸直了背。而这个角度看着林良小叔,她隐隐约约看到他乌青色的下巴,还有他因为压抑怒气而颤动的嘴角。

大娘也直起了腰,她在林樱身后站了起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小叔子,林樱她不学好,你说她才这个年纪,就开始偷东西,小孩子就得从小教好,免得……”

“她偷了什么东西?你说。”林良打断她。

“我与你哥成婚时娘家送我的项链不见了,我嫁过来唯一一样值钱的随身物,昨晚沐浴前取下来,放在浴房忘了取回,今早想佩戴,死活找不不见了。浴房我也找过了,实在找不着。而林樱总是最后一个沐浴的人,而且昨天夜深了,林典说看到她还在院子里鬼鬼祟祟。”

林良举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手上是大娘口中的那条珍珠项链,在空中来回地晃着。

“啊……这……”大娘小声的叹着,“小叔子你在哪看到的珍珠项链?我找了一早上愣是没找到。”

大娘的脸色由尴尬变得喜笑颜开,往前走几步,伸手想拿回项链。

林良却将项链往后举,伸直了手臂,似乎快要触碰到屋梁。“你自己说了昨晚沐浴取下后忘了收回,这是我昨晚最后一个睡在浴房捡到的,想着早上再给你送去,没想到你先跑到这来了。”他垂着眼望了眼依然坐在地上的林樱,“再说了,你一口咬定是樱儿所偷,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动手打人,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即便他们闯祸或者不听话,我从未看到你大声呵斥过他们一句,更别提对自己的孩子动手。”

大娘面露尴尬,用笑来缓解当前的气氛,“小叔子,好啦好啦,是我太冲动了,没有仔细检查所有地方就跑来找樱儿,要怪也怪只她曾经说过她很喜欢我的项链,我便以为……”

“既然找到了弄清楚了,拿去。”林良把它往空中抛了个弧线,大娘迅捷的接住,却低头快速检查这项链上有没有少了珍珠。

大娘低头扫了依然坐在地上的林樱一眼,她蹲下来,轻拍她的后背,“樱儿啊,你别怪大娘,大娘就是个急性子。”

“你快走吧!”林良挪动身体往一旁侧身,示意她快走,大娘麻溜的起身借势小跑了出去。

林良松开一直顶着门的手已经感觉到些许酸胀,他往前走蹲在林樱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腋下将她抱在胸前,林樱把脸伏在叔叔的脖子上,她蹭了蹭,把颊上的泪痕擦掉。

林良走到了窗边的,一手托着林樱一手推开窗户,窗台上,是一盆长势不错的甘桔苗,这是去年他口头教她养的,她竟真的种了出来。

“你把它照顾的很好。”林良抖抖自己的肩膀,示意她把脸从自己脖子上挪开,他坐在窗口下方的椅子上,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去看盆里树苗。

林樱望了它一眼,便垂着头。“我按你教我的步骤,让它从种子变成树苗。”他伸手让她抬起头,看着她小巧又干净的小脸,长睫毛下的眼睛,虽然不是非常明显,但林樱的瞳孔是两种颜色。她系发的带子因为刚刚被按着头教训已经松散,黑色的头发凌乱的打结,披散着。衣服也被拉扯得变了型。他又伸手褪去她的发带,把它放在桌上,轻轻的帮她梳理头发,把它们拢在她的耳后。然后整理她的衣服。

如果不是他听到嫂子一惯大嗓门的叫骂声,他根本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被打了都不知道哭闹呢?被冤枉了也不为自己辩解呢?

“她刚刚打了你哪里?疼不疼?”

她小小的手揪着林良胳膊上的布料,“小叔,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一定要走吗?”

林良已经十八岁,他从小便展现了自己过人的聪慧天资,书院里常考第一名。而现在他拥有了每个学子磕破头都想去的大学苑继续学习深造的机会,他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樱儿,你知道每一颗种子,一旦发芽长成树苗,以后都会开花结出果子吗?”

“它也可以吗?”林樱指着窗台上盆里的柑橘苗问道。

“当然可以。”林良不由笑了起来,“但一直种在小盆里,它就永远长不大,不仅不能开花结果,可能还会死掉。”

“我不希望它死掉。”

“要把它换个地方,种在开阔的果园里。没有了局限,它才可以自由生长。”

“我也要离开这里,对么小叔,不然我会死在这里。”林樱直勾勾的看着林良的眼睛。

“你怎么乱说胡话呢?”林良难以相信林樱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她还这么小。

林樱兀自从林良的腿上跳下来,“所以你为了开花结果,你也要走了。”说完她转身拔腿就跑。

林良透过阁楼的窗户,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过了几日,大娘在晚饭餐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提议,趁着秋收农忙季和盛大的秋获日来临之前,全家人去南屿岛的海岸边下水,吃最新鲜捕捞的海获。

南屿岛。林樱心里一愣,这不是母亲去谋生的地方吗?

爷爷奶奶表示年纪大了不宜长途奔波。家里和果园必须要有人看守,而林良表示大学苑要求极其严格,他还有繁多的课业要准备。

如果爷爷奶奶小叔都不去,她怎么能去呢?大伯大娘一家五口想摆脱她还还不及吧?

所以她一直安静的吃饭,刻意避开林良的目光。

其实她多想和小叔一起去,她内心非常渴望去南屿岛。

但她还在为林良小叔即将的离开的事生着闷气。

饭后林樱想要沐浴时,却在浴房前碰到了大娘,或者说,大娘仿佛在刻意等着她。

大娘第一次温柔的笑着,“樱儿,前几日让你受委屈了,大娘心里其实很难受,你也是个倔孩子。”微弱光线里,大娘看着林樱一脸的无动于衷,她弯下腰,对着林樱耳语,“樱儿,爷爷奶奶总不让我和你大伯提起你的父母,但上次大娘在林荫城遇到了你母亲,她说她在南屿岛上开了个客栈,让我悄悄给你捎话,她想见你。”

林樱半信半疑,“你待我从来就不好,为什么会好心告诉我?”

大娘重新站立好,她环顾周围一圈后说,“我承认,过去我确实不怎么待见你,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爷爷奶奶是不是和你说,你母亲丢弃你走了?其实并不是,是爷爷奶奶将你母亲赶走,因为你母亲是不祥之人,克夫,害死了你父亲。你也知道,你生下来就是异瞳,我也觉得害怕,所以不喜欢你,让我的孩子远离你。而现在,找到了你的生母,一来能把你送走,二来也算是弥补我对你的愧疚。”

林樱一直在消化大娘的这段话。

“你倒是吱声呀。”大娘推了林樱一把。

“什么时候去南屿岛?”林樱握着手中的衣物,微微发抖。

“后天。”大娘又弓着身凑近她的耳边,“你最好千万别和任何人提你母亲的事,一旦家里有其他人知道,今晚,你就当我没找你说过话。”说完,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笑着转身离开。

  

黄缪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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